江泾桥,秦市第一长桥,在雾中,只能隐隐看见前方的车灯和道旁的预警闪烁牌。
李言盯着前车的尾灯,灯光像飘忽的幽灵。
“心心快高考了,就不要告诉她咱们的事了。”刘波说。
李言“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身边男人的没话找话。
心心是李言的女儿,离婚之后,因为是男方错误,女儿判给了李言。事实上,那个男人也根本没想过争抚养权。李言还清楚地记得,他离开法庭时,搂着那个女人大笑,还当着她的面接吻。——俨然一个胜利者。
确实,他是胜利者,而自己输掉了一切。从离婚到现在,李言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在大雾中行驶的车子,只知往前开。原因、过程和目的,都不清楚。曾经她最想得到的就是身旁的这个男人,后来她想要一个幸福的家庭,再后来他想要平静的生活,可是上帝就是这样,给生者砒霜,给死者琼浆,她的欲望和所得永远是错位的。上帝永远要在她彻底失败之后,再把她曾经全力争取的东西轻贱地抛给她,以此嘲笑她的无能和自不量力。
两个月前,这个男人向她表白了,这是两个中年人的爱情还是无奈?李言不能确定,但她是无法管住自己的,也无法管住这个男人曾经带给她的潮水般的回忆,这一切让她感觉生活中还有一丝生气。她平淡地答应了,没有喜极而泣,没有悲愤失意,多半是因为内心的泪早已流干。爱情,也早已随着蒙尘的记忆干瘪成壳。
在李言胡思乱想的时候,刘波的眼睛却警觉地盯着前方的车灯。多年的刑侦经验会在某一瞬间突然攫住这位老警察,特别是当世界显现出它不常被人发现的一面时,他的眼神会变得格外明亮,丢失多年的锐气好像又重新回到身体里,引领他像神启一般发现案情中的关键环节,这也是他这么多年还能待在局里的原因之一。
他对细节有魔鬼般的敏感。
就在刚才,他有些浑浊的眼睛无意中瞟见,前方迷蒙的雾气中有一个红点忽然放大,然后迅速消失。瞬间,他像只猎犬一样竖起了耳朵,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前方共有三个红点,那代表三辆车子。一个红点突然消失,就说明···不容刘波想完,第二个红点也紧接着消失,接着···
“停车!!”刘波大吼。
车子在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中减速,拐出了一个闪电般的弧度。李言从不会质疑刘波突然发出的命令,这个习惯曾经几次救过她的命。
但是高速上不是说停就能停的,尤其他们现在还面临着真正的大敌——重力。
桥断了。
也许是在李言胡思乱想的某个瞬间,也许是某个车子突然按了一声喇叭,在这个大雾弥漫的早晨,没有人听到基柱倒塌的声音,于是一辆又一辆的车子就这样加速、俯冲,投入死神的怀抱。
李言死死踩住刹车板,脑中一片空白。职业素养使她没有发抖和闭眼,但也到此为止了,她还来不及做出最关键的反应。刘波的大脑却异常清醒,他用闪电般的速度解除安全锁,打开车门——这样即使他们掉进水里也能游出来。
仅仅两秒钟,车子已经走到了断桥的尽头,用完了死神给它的所有时间。底盘悬空,引擎轰鸣,车轮空转,刘波已经能看到水面了。他的左手向李言的安全带伸去,准备在落水的第一瞬间解开它。两人的呼吸几乎停止,李言慢慢扭过头,发现刘波的眼神里面充满惊恐,但却牢牢盯着前方。在死神面前,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朝死神开枪,然后静静等待审判。他们俩已经熟悉了开枪,就是不知道,这一次,是否也能命中死神?
等待好像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啪嗒。”
安全扣解开了,车身也重重砸在路面上。
车灯一闪一闪的。
刘波干愣着,闪光的是前车的尾灯,它停在原地,霓虹明灭,像雾气中怪兽的眼睛。路面上没有任何坡度,他的车却从空中到地面,来了一个原地起跳,没有落水,没有海面,没有断桥,他看了一下车门,还是锁着的。
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一场梦。
安全带警示音“叮咚叮咚”响着,李言小口喘气,一头冷汗。刘波茫然地走下车,向前跑了一段,然后停住了。地面上裂开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口子,但没有断,也没有形成斜坡。他蹲下身,抚摸着龟裂的地面,那是一道蛇形的纹路,好像有人拿着一把钝刀在公路上随意地划了一道。刘波抬起头,望着惨白的日光,大脑恍惚中,有一片铁灰色的阴影在眼前无声地降落,遮住了角落里的一个骨灰坛,从中传出一只鸟的笑声。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前方的车子“吭哧”了两下,摆正车头,重新发动,向雾里开去。
刘平凡猛然想到什么,跟在后面跑动,疯了一样大叫:
“喂!喂!”
没有人回应他,车子在呼啸中离开,车灯也渐渐消失在雾里。
刘波呆呆地望着空无一物的桥面。
抬起头,上方的钢索有几根断裂了,垂在空中摇晃,像黑色的钟摆。
他才想起这里是高速,大脑里面一阵眩晕,只能跌跌撞撞地跑回车里。
“怎么回事?”李言心有余悸地问。
“先走吧,最近怪事太多。”刘波一头倒在椅背上,锐利的双眸逐渐笼罩上倦意,他的力量似乎要消失了。这位老神探遇到了过往经验都无法解释的事情,而且,这一幕似曾相识,但他不敢去回忆。这么多年来,每次想回忆什么,刘波就会头疼欲裂,越久远、越古怪的事情就越是这样,这几乎让他发疯。他曾想过用酒来麻醉,但收效甚微。二十多年来,这个怪病磨光了他的锐气,也让他从警局第一神探,变成现在的“废物局长”,变成了一个对怪事避之不及的人。他对真相失去了兴趣,对过去的真相也失去了兴趣。
李言曾经厌烦刘波满身疲惫的样子,但看了一眼解开的安全带,她的心中却滑过一丝暖流,这种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身边有一个人想保护她。
“又头疼了?”李言轻声问道。
刘波无力地点点头。李言踩下油门,车子飞快地开过桥梁。十分钟后,交警队到达,封锁了江泾桥。
虽然已经发布了封路通知,但因为江泾桥是连接两个区的必经之地,再加上到了早高峰,不少没来得及改道的车辆都被堵在路口。叫骂声、鸣笛声混成一片。这时,一辆黑色保时捷也缓缓加入队列。
车上的男人看了一眼混乱的人群,闷声踩下刹车。
“玉如意,重新规划路径。”
车载屏幕亮了一下,响起一个甜美的女声。
“收到,正在搜索新路径。”
“去秦港没有别的路,要不···我出去清理一下?”
后座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嗫喏着说。她的上身是白衬衫和黑西装,下身穿着包臀裙和长长的黑色腿袜,一双女式尖头皮鞋显示出一种青涩的优雅,打扮得颇为入时。她的眼睛乌黑水灵,像头小鹿,里面好像装满了小小的嘴唇没有问出来的问题。虽然漂亮,却没有这种姿色女孩应有的那种自信,似乎是初入职场的样子,说话有点拘谨。
“不用了,秘密行动,还是少惹点麻烦吧。”
男人一袭黑风衣,面容如大理石般坚硬,显露出从事某些特定职业才具有的刚毅、果决以及冷漠。他握着方向盘,一手看着表,有些不耐烦。
“总部来电,是否接入?”显示屏上,“玉如意”的声音很温柔。
“接入。”
“嘀”的一声,话筒传出一个中年男人浑厚的声音:“牧风,徵羽,现在我们接到消息,有一个紧急事件想要你们去处理一下。前方的江泾桥在二十分钟前有未知心谕爆发,总部希望你们能找到爆发源。”
开车的男子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巧?这种事不是应该侠客岛负责的吗?”
“是的。但···这次检测到的磁纹是欧米伽级的,考虑到当地侠客岛成员能力有限,总部担心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由你们去才能万无一失啊。”
“欧米伽级?”
两个人的表情都变得凝重了,空气像铁一样安静。
后座的女生担忧地说:“如果真的是欧米伽级,那我们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男人迅速打断了她的话:“明白了,我们接受任务。”
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牧风,你们两个一定要多加小心,我一直在线,随时联系。”
“知道了,吴老师。”
云牧风关闭发动机,打开车门,说道:“下车吧。”
叶徵羽无声地收拾起电脑,走下车。对云牧风的决定,她只能建议,不能拒绝,这是两人小组的规定。而云牧风的决定,永远是铁青着脸冲进最危险的战场。对上级,他只有服从命令和完成任务,对下属,他则有着深厚的责任感和最严格的要求。这样的人,要么成为英雄,要么战死沙场。而他不仅想做英雄,还想做一辈子的英雄。一个永远坐在死神对面牌桌上的人,需要多少运气作筹码?叶徵羽看着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人,目光里有几分隐忧。
路障前方,交通灯闪烁。李言抱着双臂,靠在车门上。报完警之后,她就留在了原地监督事态处理。不远处,刘波披着毯子,手捧水杯,坐在救护车的后车厢里,刚才受的惊吓好像集中在这个时候爆发了。看着哆哆嗦嗦的刘波,李言有些无语。
“你好,我们是桥梁局派来的专家,勘察一下路面断损情况。”两个身穿黑衣的人走到李言的面前礼貌地说。
李言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这么年轻的“专家”可不多见啊···
“证件。”
黑衣男子笑了一下,说:“刚才桥梁局给贵单位来了电话···”
“证件。”
看着冷若冰霜的李言,云牧风和叶徵羽对视了一眼,这个女人好像不如把关的交警那么好对付。
“这是我的证件。”云牧风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从怀中拿出一个蓝色的小本子,递给她。
李言看了几眼,点点头,还给他。然后越过他的肩膀,看着身后的叶徵羽,问道:“她的呢?”
云牧风平静地说:“她只是实习生,证件还没有配发。”
李言打量了一下叶徵羽,后者也低下头,怯生生地看着她。李言见她确实是一副学生样,就是打扮得过于漂亮了。于是“嗯”了一声,摆了摆手。
“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云牧风却不着急进去,反而拿出了一个本子,“听交警队的人说是您报的警,而且亲眼见到了事发现场?”
“是的。”
“您能谈谈当时的情形吗?”
“当时的情形···”李言一时语塞,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李言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闪电般的弧度,悬空时的心跳声,和汽车落地的颤音,但到现在她也没想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又该如何跟别人说呢?说了别人能信吗?
“没关系的李警官,你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就行了。”黑衣女孩眨了眨好看的大眼睛,对着她微笑,特别强调了一下那个“一五一十”。
李言有些不悦,向来都是她让别人说话“一五一十”,自己被这么问还是第一次。她顿了顿,干脆跳过那个奇怪的“插曲”吧,她想,说点符合常人理解的话,比如吓傻了什么也没看清之类的。刚要开口,忽然碰到女孩的目光,看着她嘴角的微笑,竟莫名生出一种奇异的畏惧感,舌头打了个颤,下意识地说出了一大段话:
“当时雾很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言猛地惊醒,怔怔地看着云牧风。
“好的李警官,谢谢你的配合。”云牧风微笑着和她握了握手,收起本子。一个男民警拉开黄色的警戒带,让两人通过了卡哨。
李言慢慢回忆起刚才自己说过的话。
“糟了,怎么什么都跟他们说了,不会被当成神经病吧?调查科科长精神失常···”一想到可能的谣言,李言心里直打鼓。
卡哨的男民警回过头,看了一眼李言,赶紧转过去了,好像在强忍着笑意。
李言觉得有些奇怪,走上前问:“你笑什么?”
男民警立马站直了,但笑容还是很难掩盖,断断续续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科长你···描述事故现场,这么···生动形象。”
李言更奇怪了:“我怎么生动形象了?”
“就是···手脚并用,啊不,声情并茂的。”男民警磕磕巴巴地说完,眼睛瞅向别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裤缝。
李言的眉毛像毛巾一样拧到了一起,呵斥了一句:
“给我站好了!”
“是!”
男民警站得笔直。李言看了他两眼,余忿未消,凶巴巴的走了,皮鞋狠狠敲击着地面。男民警看她走远了,还偷眼瞧她。
——海国·日知录——
稷下执事:云之国总司·稷下天宫/地宫的执行人员,负责处理重大恶性事件,在海国内部拥有极高的权限。
——《21世纪海国百科全书·组织架构卷》
玉如意:云之国区广泛使用的人工智能工具的代号,根服务器位于稷下。
——《21世纪海国百科全书·科技卷》
欧米伽:海族人内部根据能力划分的等阶。从上到下依次是欧米伽、阿尔法、贝塔、伽马、德尔塔。1946年“智者公议”上,首次通过使用希腊字母作为海族等阶的标准法案,此后广泛应用于各国总司。
《21世纪海国百科全书·大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