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缓缓闭合,云牧风戴上了墨镜。
“血液比对结果如何?”
“有大量心谕磁纹残留,确实是同一个人。”叶徵羽在平板上操作着。
云牧风轻轻“恩”了一声,又陷入了沉默。
叶徵羽敲了一下“发送”,抬起头看了眼他,低下头继续划动着屏幕,装作不经意地问:“刚才怎么发火了?这可不像你平时的样子。”
“没什么,”云牧风支起肘,斜靠在车窗上,“看见那小子,想起点从前的事。”
叶徵羽大概猜到他所谓“从前的事”是什么,也就不问了。云牧风却没有停下来,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说着:
“这些孩子把去海国当成有趣、好玩的事,他们实在不应该这样想,我们也不应该这样教。”
“看来你逐渐代入老师的角色了。”叶徵羽打趣道。
云牧风的神情并没有因此缓和,他的腮部紧了又松,似乎在用力地咬着后槽牙,久久无言。
窗外的天,阴得可怕,玻璃上的叶影随风轻轻摇晃,就像多年前的那片天空···
“不,我不能拖你后腿。”
女孩的脸抹上了血污和泥巴,眼睛里却看不到恐惧,她咬着苍白的嘴唇,满眼焦急。
血在往她的衣领里流,颜色很淡,从上面看不出来伤口是在下巴还是脖颈,她却仿佛没有感觉。云牧风抓着她的手,只觉得她是那样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上来啊,向上爬。”云牧风的声音沙哑,他觉得自己很沉,特别是那条断了的左腿,应该是骨折了。但现在没空想这么多,他的声带在蠕动着,修复着喉咙上狰狞的裂口。就在前一秒,一只深潜者的嘴巴还吊在那里,婉晴把枪塞进它的耳朵眼,对着里面开了一枪,那个生物的下颌哆嗦了一下,才慢慢松开獠牙,像断线风筝一样跌落,一直坠入幽黑的洞穴深处。
喉管血液喷出的一瞬间,云牧风的瞳孔变成了亮蓝色,像黑暗中的火焰,深蓝色的鳞皮在他的皮肤下浮现,他的肌肉暴涨了一圈,但在他大咳了两口血之后,又很快萎缩下去。虽然变成了蓝海状态,但他还是太过虚弱,这时候返祖是很勉强的。云牧风觉得嘴里的牙好像碎了几颗,他啐了一口,然后猛然吸气,那条断了的左腿恢复了知觉,弯曲了一下,像把锤子一样狠狠钉进岩壁中,连带着一只咬着他腿肚子的“猲狙”。云牧风觉得脚尖踢到了什么脆生的东西,那只猲狙的头骨应该是碎成几瓣了。
天空中盘旋着几只蛊雕,他们食了“羽王”的血,便也长出了翅膀。云牧风的身上闪烁着噼啪的电光,让它们有所忌惮,不敢即刻发动扑击。
“上来啊。”云牧风的手指嵌入了泥土,喉咙上的血还是涓涓地流着,刚才那一脚好像用尽了他的力气。他低头看着女孩,疲倦地笑笑。
“真不像个男人···”
接下来,就只有那样了,变成“死海”,向祖先再靠拢一步···云牧风没想过自己要走到这一步,感受着脖子上火辣辣的、却也很舒服的痛感,他十分明白,与深潜者发生血液接触,再返祖成死海状态,成为堕落者的机率是90%。云牧风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海族的敌人,这实在太好笑了。
“算了,如果真的堕落了,救出婉晴之后就自杀吧。”
云牧风盘算好,想告诉婉晴。低下头,映入眼中的,却是娇艳面孔上一双亮蓝色的瞳孔。
回忆像打碟一样变了声调,在这里剧烈磨损,只留下模糊的影像片段。云牧风拧着眉心,深吸一口气,觉得胸闷得很,松了松领子,大口喘息。
他又想抽烟了。
叶徵羽见他沉吟不语,也不敢打扰,低头刷着手机。突然,一条信息跳了出来。
“牧风,吴老师来电。”
云牧风的手机也震动了一下,他打开看了两眼,眉头紧锁。
“你待在这里。”
云牧风抛下一句话,就打开车门,匆匆走到街上,拿出手机轻轻一挥,路边一辆车的车灯闪烁了两下,自动解锁。云牧风坐进去,拐了个弯,上了另一条道。
叶徵羽茫然地看着车子消失在街角。云牧风接到秘密任务,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次不知道又得让她等多长时间。平板突然跳出了吴老师的影像,冲她挥了挥手。那是一个胖胖的,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有点谢顶,白衬衫也皱巴巴的,看起来是个大叔级的理工男。
“徵羽,这里还有件事要你调查一下,”影象中的吴老师鼻梁上卡着小眼镜,翻着一沓资料,“是关于港口那个海族公民的家庭关系···”
丰田汽车在海边停下,白色沙堤上,坐落着一间青黑色的厂房。
“现在无线电静默。走进去。”电话里传来吴老师最后一句话,随后手机就“嘀”地一声黑屏了。稷下执事们的设备都连接着方丈山终端的玉如意系统,随时处在主脑的监控下。
云牧风没有表示异议,在稷下面前他从没耍过脾气,甚至从没质疑过命令。稷下的执事在具体任务中是有专断权的,但云牧风从没使用过,他忠实地执行千里之外发来的命令,无论这个命令是否有危险性。
慢慢走进锈迹斑斑的炼铜厂,昏暗的光线匍匐在那些铁皮怪物身上,这些都是上个世纪的设备,它们的力量隐藏在粗拙的外表下,没有什么设计感,但很实用。
脚下布满地衣与苔藓,间有拇指高的杂草,踩起来有种松软湿滑的感觉。前天刚下过雨,在厂房幽深的角落,还有着“嘀嗒”的水声。
云牧风走到“安全生产”的牌子下面,停住了,环顾四周。牌子悬挂在一架不高的铁桥上,工人应该是通过这座桥进入那些高炉的控制室。云牧风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这里有二层窗户,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花窗洒进来,是整个厂房最明亮的地方。如果要见什么人,这里是最为合适的。
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云牧风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衣服兜,盯着栏杆间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但直到他慢慢走近,云牧风也一动未动。
“私下会面,不行族礼。”
来人摆摆手,笑眯眯地看着云牧风。见他没有反应,笑道:“怎么,不相信我?”
云牧风的视线却越过眼前这位穿着白衬衫的中年大叔,朝高处移动。
“不是投影,是我本人。稷下飞秦市,用不上两个小时嘛。”
云牧风还是没有松手,目光冷峻地注视着中年男人,忽然开口道:“微机课我坐在教室第几排?”
中年男人一愣,镜片后的目光忽然变得狡黠,微微笑道:“微机课你免修,怎么还来问我?”
云牧风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手也从兜里伸了出来,和来人结实地握了一下。
“吴老师,功夫不减啊。刚才都没察觉你从哪冒出来的,真把我吓了一跳。”
吴为扶了下眼镜,笑骂:“你才毕业几年,就敢跟老执事比侦查?”
云牧风捏了捏自己的手腕,笑着说:“老师是老当益壮,佩服佩服。”
“还是损我老啊。”吴为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巧妙掩盖了右手的颤抖,接着朝他胸口捶了一拳。
“体格不错,稷下第一簪枭,像那么回事儿。”
云牧风苦着脸揉了揉胸口,吸了半口凉气儿,有点后悔刚才挖苦吴为了。吴为则转过身,走向一旁的电箱,慢悠悠地打开,神奇地从里面拿出一瓶酒和两个杯子,以及一张小小的雪白餐布。抖了下餐布,铺在桌上,把杯皿一字排开。
“知道你喜欢喝红酒,喏,波尔多窖藏,跟着飞机从稷下带来的,尝尝还是不是当年的味儿?”
云牧风蓦地眼睛一亮,拿起酒瓶,在空中转了一圈,细细打量着。
“这是太学酒藏室的?吴老师,你怎么说动那些酒疯子的?”
“哈哈哈。有些事情,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呗。我记得你小时候偷了一瓶‘瑶池醉’,被老家伙们发现,吊起来打?”
云牧风脸一红,结结巴巴地说:“哪有那回事?”
“诶,非盗即取嘛。这次老师不也是快去快回,妙手空空吗?”他咳嗽了一声,“从你毕了业,就世界各地飞个不停,也有···两年多没回稷下了吧。好不容易见个面,当然得给你拿瓶好酒。”
听到这,云牧风的笑容却渐渐收敛了,慢慢放下酒瓶,抬起头,直视着吴为的双眼,语气平淡地说:“祭酒大人,有什么安排,您请直说吧。”
云牧风上次这样认真地叫他的职位,吴为记得还是两年前。他怔了一下,沉吟不语,忽然摆摆手说:“倒酒,倒酒,有什么事喝了再说。”
他说了好几声,云牧风只好拿起酒瓶,为吴为和自己倒了半杯。
“满上满上,不用舍不得。”
云牧风看了他一眼,又倒了两次。高脚杯里盛满泛着泡沫的晶莹酒液,如红色的珊瑚,太学酒藏室里的酒都经过了一代代太学阁主的改良,风味更胜从前,在古代享有“肉灵芝”的美誉。海国更传有“太阁博士无所学,平生但爱琉璃醉”的说法。但此刻,看着酒杯中的佳酿,云牧风的心中却生出一丝苦涩。他记得很清楚,那次任务前,行政官也把他们从世界各地召了回来,请他们喝酒,四十人喝得酩酊大醉,戏称是“醉生梦死”。他们中的一些人,以后确实是没了喝酒的机会。
吴为一口灌下去半杯,对如此佳酿来说,可谓暴殄天物。半杯下肚,他的脸就红了起来,吴祭酒不胜酒力的名声在稷下也颇为出名。
云牧风没有动眼前的酒杯,只是静静地看着吴为。吴为端着酒杯,咬了咬嘴唇,半晌说道:“牧风啊,还是喝了吧。”
云牧风无言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倒扣着放到桌子上,就如那天晚上一样。
吴为留意到这个动作,斜眼瞟了一下,喉咙动了动,问道:“牧风,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
云牧风没有回答。吴为把杯子翻过来,默默给他又倒了一杯。叹了口气说:“你从不问问题。”
云牧风听到他的话,拿起第二杯,再次一饮而尽,扶着桌子,用沙哑的声音说:“那现在我要问了,”他打了个嗝,红色的液体顺着脖子流到衣领里,他抬起手,用袖子蹭了下嘴角,“我的任务是什么?”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直属上司,也是自己的授业恩师。
吴为避开他清冷的目光,缓缓坐到椅子上,低下了头,不知是羞愧还是慎重。两手攥拳,一字一顿地说:“原谅老师···每次都不能给你带来好任务。上次的任务,让你失去了婉晴,这次的任务···”吴为顿了顿,觉得空气好像降到了冰点,“可能会让你失去所有人。”
天空响过一声惊雷,随后是大雨滂沱。
一个人影慢慢走向车子,叶徵羽忙打伞下车,踩过一路水花,把伞举到那人的头顶,心疼地问:
“你怎么了?”
雨中的云牧风,头发散乱,全身湿漉。他紧了紧黑风衣的领子,接过叶徵羽递来的伞。
“走吧,今天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他意外地揽过叶徵羽的肩,把她纤细的身体拉到伞下。叶徵羽手足失措地被他宽广的臂膀驾驭,撞在他的胸膛上。抬头一瞧,云牧风却并没有在看他,而是望向前方。他的眼神里少了平日的冷漠和愤懑,漆黑的瞳仁如水一般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