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星巴克。
“就是这些资料了,保存好,没事多读读《爱琴海法案》,国外可不比国内。”
韩奇把三个信封袋在桌子上磕了磕,最后检查了一眼,推给刘平凡。
“谢谢了。”刘平凡把信封袋装进书包,这个银灰色的书包从他上大学就开始用了。韩奇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些漂洗过度的白块,欲言又止。
“虽然不知道罗老师让你干什么去,但小心着点,别把命搭上。一百万可买不了你的命。”
刘平凡没有说话,低头理着自己的书包带子,顿了顿,说道:“有件事,还是要麻烦你。我爸和······”
“李阿姨是吧,我知道,不用你说。罗老师给我打过招呼了,我会关照叔叔阿姨的,嗯,尽我所能···你也知道,有些事,我这个级别的···”
“没事儿我懂,我已经很感谢了。”
看着自己在玻璃桌面上的倒影,刘平凡手指敲了敲。忽然问道:“怎么换到星巴克上班了?”
“哦哦,老在一个地方容易引起怀疑,再说了,”韩奇喝了一口咖啡,“我受够速溶了。”
刘平凡麻利地背上包,说道:“这杯我请了。”
韩奇噗嗤一声笑了,差点把咖啡喷出来,擦了擦嘴,调侃道:“你说实话,除了赎身费,罗老师还给了你多少钱?现在敢装有钱人了?”
刘平凡神秘一笑:“不少。”
闻言,韩奇眯起眼,鄙视地看着刘平凡好整以暇的样子,转过头,伸了个懒腰说:“行叭,那再给我来一杯超大冰摩卡,算你账上。”
“怕吃坏了你的肚子。”刘平凡在柜台屏幕上敲击着,又点了一杯。
“对了,还有件事,”韩奇混吃成功,翘起二郎腿,“你得回港口跟下一任交接一下。那个人···你还挺熟悉的。”
港口还有海国人?刘平凡有些惊讶。
“谁?”
···
“呲啦”一声,老乔点了一支雪茄,微醺的烟雾在夕阳下慢慢飘散。几只海鸥在天边滑翔,嘎嘎地叫着,老人单薄的身影愈显孤独。
这就是刘平凡看到的背影,他是真的没想到,老乔居然是一个海民。从老乔的样子来看,级别应该也不高,自己老了会不会就是他这样啊,无牵无挂,孤独终老。刘平凡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一个灌木丛,就不要可怜别人了。
“什么孤独?没有的事儿。秦港原来有你我两个海族,可咱俩互相不知道,那不就跟一个人一样吗?”老乔右手撑着地面,身子向后斜靠着,和刘平凡侃着大山,“08那年,公司老板说让我们几个老头子体检,结果没过几天,就来了个人,说我是海族,组织要给我安排工作。然后我就到秦港了,一晃十年。也没什么差别,就是换个地方给人做饭。唯一的改变,就是海国给了这里一点新的东西。”老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什么东西?”刘平凡看了看脚下的水,身子往里坐了坐。
老乔深吸一口,吐出一个老练的烟圈。
“小伙子,不介意听听老头子的故事吧?”
刘平凡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自己就说开了。
“80年那会儿,我是个工人,后来国企改制,就去当厨头了。我老婆是个老师,平时爱写文章,写了差不多,十多年吧,给杂志投了一大堆,没人要。我奇怪她天天干什么,无聊时候就读读她写的东西,还有她那一屋子小说,读着读着,还挺喜欢的,自己也想着说点啥,就跟着她瞎写,她看了总笑话我。”老乔弹了下烟灰,“后来呢···她走了,我也就不写了。一晃十多年,本以为这辈子快晃悠完了,结果海国来了,突然告诉我世界不是这么回事。一下子让我想明白不少事,她的事儿,我的事儿,想着想着,我就有灵感了,我现在就想把这个东西写出来,于她于我,都算是个交代。”
刘平凡听到他的话,忽然想起老乔的房间和书稿,豁然开悟,这也是一个老文青。
“我不是年轻人,也没有心谕,用你们的话说叫德尔塔,什么——灌木丛!对,就是那个名儿。人家就没让我去稷下读书,让我在这做饭。也是,我一把年纪还读什么书啊,让你们年轻人看着心烦。在这做饭也挺好,看着港口,风景好,每天能写点东西。但是过了这么多年,肚子里那点墨水有些不够用了,我就在市里报了个老年大学,每天晚上去学习学习。”
刘平凡想起那天晚上没找到他,原来他是去上夜校了,但是刘平凡不确定他知不知道那晚发生的事。
老乔盯着手里的雪茄,忽然笑了一下。
“这是上好的烟,古巴哈瓦那,我托人买的。海族嘛,多少得有点拉风的感觉。我看蜉蝣上有个贴吧,叫‘老人与海’,说得蛮好。它说,就算是老海族,也得有盒古巴雪茄,带一辆锃亮的机车,八个轮子的。要有准备拯救世界的觉悟,老有所为。机车我这把老骨头是玩不动了,就尝尝人家说的高档货。这味儿···跟大前门也没啥区别。”
刘平凡怕他一直啰嗦下去没完没了,便问道:“老乔,你写的是什么书啊?”
老乔一声咳嗽,露出那种新手都会有的羞涩,含糊地说:“跟海族···有点关系吧,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玄幻,对,就是一个老男人开着机车叼着雪茄拯救世界的那种故事。实际上我写实就行了,就写咱们的事,咱们不就活在玄幻里吗?”
刘平凡倒有点惊讶:“写完了吗?”
老乔粗糙的左手摩挲了几下大腿,说:“快了,就是我打字慢,不然还能快一些。”
刘平凡看着他矍铄的样子,笑着说:“海族都能活一百多岁,您老有的是时间呢。”
老乔吐了口烟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世上的事,谁都说不准啊,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儿,谁知道呢?”
刘平凡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甚至可能知道了什么事情。他想早点结束这场聊天,于是转过头,望着天边的海鸥,什么也没说。
老乔磕了磕烟蒂,忽然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容易啊,谁都不容易。像咱们这种人,还有大部分海族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什么堕落者、海兽的,那就得学会给自己找点事做。”
老乔忽然看了他一眼,问道:“小刘啊,你有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啊?”
刘平凡一愣,有几分警觉,觉得老乔问得古怪,便转过头,看着海面,支吾道:“组织分配了工作,哪有时间做自己的事?”
“这话就不对了,”老乔抬起手,蹭了下鼻子,凝望着虚无的海平面,“这个世界上,谁还不是在默默坚持?一边打工,一边做梦。你这一辈子,是自己的一辈子,不是海国的啊。”
刘平凡看他有些激动,觉得老乔是不是想自我开解,所以找人说这些有的没的,老年人都会有这种习惯吧。于是缓缓说道:“这没办法,我跟你不一样啊。没有海国,我这辈子可能早就结束了,所以在进入海国之前我没梦想,是条咸鱼,我要是有梦想,也都是海国给我的。”
老乔有些诧异地看着刘平凡,把烟夹在手里,愣了半晌,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有信仰。”他的眼神忽然有几分严肃,语气深沉:“信仰,是件奢侈品,你知道为什么吗?”
刘平凡茫然地摇摇头,觉得老乔似乎有点交浅言深了。
“因为信仰能背叛你,而你不能背叛她。”老乔拉了个长音,叼着烟,冲他微微一笑。
刘平凡瞪着眼睛,他意识到老乔一定知道了什么事情,脑子里有了好几个猜测,但不知道哪一个猜测是对的,而且他对老乔的过往也产生了怀疑。老乔却掐了烟,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说:
“信仰不容易啊,如果你真的想干成点啥事儿,那还是得有信仰。但是别信一个人,要信一个理儿。你们年轻人,纯洁,我知道你们行,别让老一辈拖了你们后腿。”
说完,他转过身,戴上工帽,默默走向塔楼,那是他的新住所。
老乔的话还萦绕在刘平凡的脑海中,他的话云里雾里,又似乎有什么藏着掖着,出行在即,刘平凡也不愿深究。他从怀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指肚沿着边线划过四个棱角,硬硬的。事到如今,世界上最后一个能给他建议的人也消失了,他又该信仰什么呢?
一个黑漆漆的枪口浮现在刘平凡的脑海里,破碎的窗户,暴雨中的电光,他的后脑也觉得被什么有棱角的东西抵住,藏在窗帘后的人露出冰冷的笑容。
“嘭!”
声音那么清脆,像真理一样简明。
也许枪是可信的吧,哈哈哈。
三天后的夜里,一个年轻人来到小缘花店,喝了杯酒,起身离去。干净的桌子上,平躺着一张支票。
青山公墓的夜晚,月光轻柔地洒在墓碑上,“桑”字的下面,混乱的划痕已经被抹平,刻上了一个新的“兰”字。风渐起,碑前的石屑如银色的沙流飘泻在寂色的夜里。
地上躺着两株新鲜的风信子。
此后年年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