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凡的额头瞬间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哆嗦着说:
“妈,快···快走!”
桑兰怔怔地看着空气,猛地举起手中的麻醉枪,接下来却没了动作。半晌,苦笑一声,摇晃着枪口,好像不知道该指向哪个方向,最终竟把它慢慢放回桌上。桑兰瞟了一眼旁边的窗户,夜雨无声地喧腾,闪烁着城市迷离幽暗的灯火,好像一双双眼睛。她抬起头,深吸一口气,一双手先是捂着脸,然后垂下去,扶住桌沿,好像是防止自己摔倒,又好像把所有的疲倦和紧张都卸下了。
“平凡,你知道吗,在海里的时候,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但我不死心,”桑兰抬起头,笑了一下,“我就是这么倔吧,想着,见到你的时候,一定要让你能认出我。所以我留着最后一支‘风筝’。上天眷顾,让我在最后一刻愿望成真,我已经知足了。”
桑兰低下头,揪着衬衫的袖口,好像很冷的样子。
“看着你的样子,真好···可惜,有个人的嘱托我无法完成了,见到她···再说对不起吧。”
刘平凡怔怔地看着桑兰,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走。只觉得兜里的手机沉甸甸得像一颗炸弹,随时都会爆炸,他心跳的每一下都是倒计时。
刘波突然用力地咳嗽了几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
“小桑···”
桑兰蓦地转头,脸上的肌肤抖动着,好像在忍受着某种莫大的痛苦。她的眼眶湿润了,却依然在拼命挤出笑容。
“老公?我是,我是小桑。”
刘波好像是笑了一声,刘平凡从没听过那么疲惫的笑声。
“小桑,小桑,小桑你没死···你没死!你……”
刘波捂紧了脑袋,他的声音忽然充满怒意,似乎在对着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向它反复强调一个事实。
桑兰有些担忧,想要起身上前,但刚一欠身,浑身就哆嗦了一下。
刘平凡也愣住了,李言猛地举枪,对准桑兰的身后。
一支漆黑的枪口顶在了桑兰的后脑上。枪的主人像融入了黑暗一般,这时才显露出身躯。他穿着黑色的风衣,面庞年轻,身材高瘦。
刘平凡盯着他,苍冷的电光闪烁了一下,天边传来阴郁的雷声。
“是···你。”
云牧风不回答。他的嘴唇紧闭。
桑兰静静站着,冷冷地说:
“不能让我多说几句吗?”
云牧风握紧枪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
“已经给了很长时间了。”
桑兰沉默,慢慢闭上眼睛。枪管用力一顶,桑兰的头低下了。刘波挣扎着起身,喊道:“不!”李言举着枪,厉声说:“马上放下武器,否则就地击毙!”
刘平凡觉得周遭一切都是那么混乱,而时间也变得缓慢了,他的身体机械地移动,想靠近桑兰。却见她的脸艰难地转过来,好像在宽慰地对着他笑,刘平凡听到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不怪你,不怪你···”
“嘭!”
消音手枪发出沉闷的气压声,桑兰像一个口袋一样歪倒在地。
李言趴在地上,手枪被踢到门外。叶徵羽摁住她的双臂,踩着她的后背。
刘波像疯了一样蹿起来,冲上去想要撕咬云牧风,但被刘平凡一把抱住,硬拉扯在地。他脸色铁青,泪痕未干,双臂却像铁箍一样有力。
云牧风冷冷地看了一眼双目赤红的刘波,神态自若地迈过桑兰的身体,说道:“通知侠客岛来做‘改写’。”
“不,”刘平凡咬紧牙,刘波挣扎起来力气大得吓人,“我爸经不起再一次‘改写’了。这也是拜你们所赐,记得吗?”
叶徵羽也面露不忍,接着有些愤懑地说道:“没错,白天我就发现了,这个陆生人中了海巫术。侠客岛那帮人没有资格随便用海巫术清除陆生人的记忆,他们不遵守‘改写’条例,我想为这个陆生人申请海族庇护。”
刘平凡在稷下接触到海巫术之后,就怀疑刘波是中了这种古老的秘法。他肯定是掌握了与海族有关的某些线索,然后对桑兰之死不依不饶地追查。这一切最终引来了侠客岛对他一次又一次的“改写”,直至他的精神受到永久性的伤害,再也无法回忆那个人、那些事,甚至连正常思考都成了困难。最后,从一个意气风发的神探,变成了一副浑浑噩噩的皮囊。知道这一切后,刘平凡没有想怪谁,他只是想弥补,他只是想弥补……
云牧风把枪塞进枪套,扣上大衣的纽扣。
“你想让他参与证人保护计划?你要告谁,告侠客岛?”
叶徵羽点点头,说:“没错。”
“无所谓,那你打个报告吧,反正告来告去都一样,”云牧风看了眼表,又瞅了瞅叶徵羽的脚下,“这女人怎么办?”
叶徵羽看着李言,李言也扭过头看着她,眼睛里满是震惊、疑惑与愤怒。叶徵羽的目光接触到刘平凡,他的眼睛里这回真的在燃烧火光,是那种在海水中依然不会熄灭,死犟着燃烧的火苗。
叶徵羽轻声一叹,说:“我还需要一个精神正常的陆生人作证,把她也加入证人保护吧。”
云牧风不置可否,双手插兜,大步走出房间,楼梯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
“谢谢。”刘平凡仰视着叶徵羽,机械地说完一句,头就低下了。
叶徵羽看不到他的眼神,但知道那团火想必在承受着惊涛骇浪。她放下脚,拍了拍李言后背的土。凑到她耳边说:“李警官,我知道你在调查一些东西,接下来还请你配合,你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李言沉默了一会,点点头。于是叶徵羽把她扶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向门口走去。叶徵羽回头对刘平凡说:“把你爸也带过来吧,路上我会照顾他俩的。”
刘波此时又陷入了半昏厥的状态,刘平凡把他背起来,向楼下走去。临出门,回头看了一眼倒地的桑兰,她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散在地上,像黑色的八爪鱼。
楼下停着一辆押运车,刘平凡探出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韩奇带着几个人,正站在楼下等待,见到刘平凡,他目光躲闪,脸色也不大好看。
韩奇身后有个人,肩上扛着一个女孩,李言路过的时候多看了两眼,疑道:“···小月?你们要把她怎么样?”
韩奇笑了笑,说:“我知道她是阿姨派来监视平凡的,放心,她什么也没看见。我们一会儿就送她回去。”李言将信将疑,忽然停住步伐,回头看着楼梯上的刘平凡,喊道:“平凡!”
刘平凡听到,看着她。
“保护好你爸!”
大雨淋湿了桑兰的头发,她这声喊得有几分凄厉,随即她的身子就被摁到车里,黑色的车门“砰”地一声关上。
刘平凡全身一顿,只觉背上的刘波有千斤重。刘平凡不知道李言为什么相信他有保护刘波的能力,也许她也不信,只是一个绝望无知的人发出的无奈嘶吼,而他是全场李言唯一能倾诉的人。
刘平凡停了停,抓紧刘波的裤脚,颠了一下他的身体,在原地停了两秒。然后,没有任何表示地,继续一步步地走下来。韩奇赶忙上前,扛起刘波,抬到车里,整个过程没敢跟刘平凡有眼神交流。
“堕落者的尸体我们处理,和先贤岛有交接,你们先撤。”云牧风接过叶徵羽递上的雨伞,对韩奇说道。
韩奇犹豫了一下,拘捕越界者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接触,具体流程还不清楚。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他毕竟只是侠客岛的低级职员,不敢对稷下的执事提出异议。
“好,好的。”韩奇点点头,招了招手,另外几个人都上了车。韩奇走到车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刘平凡,雨太大,刘平凡没有看清他的表情。韩奇很快上了车,关上车门。刘平凡看到后车窗有影影绰绰的脸,好像是李言在向外张望。
押运车红色的车灯慢慢消失在公路的雨幕中。
夜雨无声。
叶徵羽走到刘平凡身后,为他撑上一把伞。
“这样的事情不容易承受,真的···对谁都是。刘平凡,你今晚做了正确的事,正确的事都很难,不是吗?”叶徵羽尽量使自己的措辞没那么直接,其实她的心里也不好受。
刘平凡握住手腕上的牙印,那是刘波刚才挣扎时咬的。
“今晚我可什么都没做,这很容易。”
刘平凡推开她握伞的手,走到一边,任由大雨冲刷着肉体,眼前是无边的黑暗与巨浪,脚下的泥沙松软得可怕。走了一会,他回过头,看到云牧风矫健地翻上塔楼,抱着一个黑影跃下,又钻进一辆车子里。
叶徵羽也收了伞,呆呆地立在雨中。过了一会,车笛嘟嘟叫了两声。她最后凝望了一眼这个方向,无奈地转身,裹紧风衣。
保时捷发动,在黑夜中射出惨淡的黄光,像一驾灵车,由冥界的无头马牵引,慢腾腾地步入区隔两个世界的大门。
那个黑影就是他的母亲,他今生再无可能看到她。在短短的三分钟里,他得到了一个亲人——然后又永远地失去了。
对吗?错吗?对吗?错吗?
刘平凡想起桑兰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怪你,不怪你···”
不怪我,那说明我还是做错了吧。刘平凡看着眼前的白塔,他想点一把火,让塔楼在黑夜中燃烧,在暴雨中烧焦,一并烧光他的问题和答案。但他最后还是抑制住了冲动,让双脚把自己带向更远的海滩。
今夜,他用行动维护了海国律法,也间接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他不知道改变哪一个环节的行动,能够救下桑兰的性命,同时还无害于海国。也不知道母亲对海国究竟有什么“害”,又为什么要逃离。他有太多不知道的东西。他想起“声浪”的一句格言:“无知就是无力。”可怕的是他现在既无知,更无力。唯一清晰的感觉就是脚底板传来的疼痛,泥沙里的玻璃碴划伤了他的皮肤,每走一步都疼如钻心,这让他没有心思想别的事情。他索性跑向大海,让血液和雨水混合,和天地间一切的水混合。
来一场盛大的哭泣。
——海国·日知录——
羽王事件:1998年,云之国总司派遣数十名执事,对王兽“穷奇”进行抓捕,以失败告终。具体受伤和失联人数云之国总司未对外公布。
——《21世纪海国百科全书·大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