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霹雳闪过,刘波的手一软,手枪掉落,瘫坐在地,烛影摇晃。李言赶忙扶住他的后背,刘波双眼直直地盯着烛火,手止不住地颤抖。
李言拍了拍刘波的后背,看着女人,眼神里仍有惊悸,好像不能理解这个人的存在。
女人握枪的手慢慢垂下,目光迷离,好像在看着另一个世界,表情中有不忍,有回忆,更多的是苦涩。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我是,桑,兰。”
说自己名字的时候,她好像有一种陌生感。
“桑,兰。等等,桑兰,桑——兰?”刘平凡如遭雷殛,这个名字她不陌生,他一点都不陌生。但对这个人,他又陌生得可怕。因为这个人,在他三岁时就死了。
那是他母亲的名字。
刘平凡从小就知道,爸爸在查妈妈的死因,他一直希望爸爸能查出来,那样爸爸就会安心,他也能够安心,甚至于,他幼小的心灵里,一直期望着,盼望着,哪一天妈妈突然出现,告诉他,其实我还活着。就像书里说的那样,只是在执行某个神秘的任务,所以好多年没回家。然后妈妈会抱住他说,平凡,妈妈来找你了。但刘平凡还没等到那一天,他就长大了,大到他的话语里不再有“爸”这个称呼,代之以“刘波”或者“那个人”。母亲的死,也就像一块落入水中的石头,飘飘转转,终于沉了底。直到海国的人来了,他才知道母亲的身份,原来她真的在执行秘密任务啊,那个心底的孩子苏醒了,拍着手呵,欢欣鼓舞,他的梦想终于要成真了吗?他跑去了档案馆。
他得到了一张照片。
“桑兰,阿尔法级,稷下天宫执事,1998年在‘羽王事件’中殉职。”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弹痕打在他的灵魂里,挥之不去。
1998年桑兰乘坐“飞卫号”导弹艇调查“羽王事件”,那张照片就是在飞卫号上拍摄的,距今整整二十年。想凭一张模糊的照片认出二十年前的人是很难的,况且桑兰拍照的时候还带着那时候流行的蛤蟆镜。所以刘平凡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桑兰。但他毕竟无数次地看过那张照片,现在对比着烛光下桑兰的脸,他开始将两个面容慢慢对应。
而李言就很震惊了,要知道,李言已经四十六岁了,桑兰比她还大一岁。但是以桑兰现在的容貌,刚才还能挑逗刘平凡,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相比之下,李言虽然体型清瘦,但容貌已经是彻底的中年女人了。要知道,女人老起来是很快的,如果桑兰的容貌和年龄一样的话,李言刚才还真不能一下认出来。但现在桑兰的样子,却和李言记忆中的身影几乎重合,这不得不让人产生排斥,甚至恐惧感。
“羽王事件!”刘平凡激动地说着,“桑兰,稷下天宫执事,1998年在羽王事件中殉职!”这一句短短的履历介绍,曾让刘平凡看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它像一颗种子,在刘平凡的心里扎下根,拔也拔不走。但现在却要被一刀剪掉,刘平凡渴望剪掉它,可更怕剪错了,再承受一次种下的痛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平凡几乎是在喊叫。
桑兰看着他,喉咙有些发干,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欣喜与迷惑,她没有听清刘平凡的问题,而是试探性地,轻轻问了一句:
“平···平凡?”
刘平凡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种盼望,压抑着的狂喜,还有无声的歉疚。几乎瞬间就要确认了,他从童年起心中的那个问题,他要作答了,他要言之凿凿地作答。但海族的警戒性第一,情绪没有冲昏他的头脑,他犹豫着,没有说话。
桑兰见状,用寻求答案的眼神看了一眼李言。李言没有见过海族种种奇妙的手段,不疑有他,轻轻点了点头。
“他···他就是平凡。”
桑兰的眼前蒙上一层水雾,她不敢置信地打量着这个二十多岁,一脸防备的青年,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
“等等,”刘平凡后退了一步,“你先解释清羽王事件。”
桑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警惕的刘平凡,吸了一口气,喉咙咽了一下,问道:“你是···你是平凡吗?”
“我是刘平凡。”
桑兰点点头,擦了擦眼角。然后,有些磕磕巴巴地问:“你的···等级是什么?”
“德,德尔塔级。”刘平凡的声音低下去了。曾经,每当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都会有些吞吐,罗老师告诉他,你说得越慢,就越会加重随后到来的羞辱。那之后,刘平凡开始迅速回答这个问题,直面内心的自卑,这种感觉也就慢慢淡了。但此刻,面对着一个来自海国世界的、有可能是自己妈妈的人,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考砸了似的羞愧感。
桑兰的表情也有些惊讶,看到这一幕,刘平凡的眼神变得更黯淡了。阿尔法级与陆生人,即便后代不是强大的海族,但也不至于是无心谕的“灌木丛”——德尔塔。桑兰与刘波的结合,本来就严重违背了母家的意愿。刘平凡曾经还想着找到姥姥或姥爷,找到海国中的亲属。找是找到了,但他们看到刘平凡的等级,干脆彻底不承认桑兰的家族身份。这让刘平凡的心冷了,他在海国是孤独的,这也是为什么罗老师对他产生了那么大影响。在海族,没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怎样成为一个海族人,怎样做好海族的工作。也没有人批评或赞扬他,等待或思念他,因为他没有亲人,他始终是一个人。
但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轻抚着他的脸颊,有人用不可抗拒的温柔力道将他拥入了怀中。
“平凡,妈妈来找你了。”
什···么?
刘平凡忽然听到了梦里无数次听过的话。有温热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脸颊上,泪水应该是凉凉的,但这个陌生女人流下的这几滴眼泪却分外滚烫。他心灵的闸防在这种温润触感的抚摸下,一点点崩解,隐秘的隙流从冰凉坚硬的墙面后渗透出来,泪水像两条干枯的河,无声滑落。
曾经,刘平凡是个很爱哭的孩子,后来,他变得暴戾、恣意,流了血,就不会流泪。再后来,他学会了冷静和信仰,不伤心,也就不会哭了。现在,那个爱哭的孩子回来了,豆大的眼泪一滴滴敲打在衣服上。因为他知道,他一直没错,她真的是去执行神秘的任务,她披上战衣,打败怪兽,现在骄傲地回来了。她的孩子可以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孩子一样快乐、自豪,因为他的妈妈回家了。他从没有被什么人忘记,从没有被什么该死的冰冷世界忘记。
人有时候不需要用语言来传递信息,这一刻,听到桑兰哽咽的声音,刘平凡就从灵魂上得到了确认,他无需怀疑,这是母亲的眼泪,她是刘平凡的母亲,他一直都知道。
“妈。”
刘平凡从喉咙里说出了这个字,好像有个灵魂慢慢进入他那双木偶般的眼睛,向里面一丝丝注入色彩。
桑兰咬着嘴唇,忍住不让泪水掉下来,她修长的手指穿过刘平凡的头发,轻柔地摩挲,仿佛那是婴儿的鬈发,里面藏着丢失的二十年。但刘平凡的个子让她知道,失去了的,已成定局。
她闭上眼,轻声叹了口气。
“平凡,不是我想瞒着你。只有阿尔法级的海族···才能和岛上的亲人联系,除此之外,其他人不能知道我们的存在,”桑兰的思绪一点点回到那个还眷恋着海风的年纪,“二十年前,我在‘羽王事件’中进入‘死海’状态,失去知觉。不知过了多久,战友把我救起来。那时我不知道我已经堕落了。他们把我秘密送到了先贤岛,不允许任何拖延,也不允许任何形式的告别。对外宣称,我死了。”
桑兰双目通红,虽然诉说的是自己往昔悲惨的遭遇,神情却始终像天边的云一样,淡然孤寂。她擦了下眼泪,继续说着:“那之后,‘桑兰’就从世界上消失了,至少作为公开的姓名,是消失了。我在岛上得到一个代号。本来那个代号应该陪我到死,但我逃了出来。”
李言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听着两人的谈话,幕帘在她的面前缓缓展开,她知道,自己终于要看到真实的刘平凡,还有真实的桑兰了。虽然暂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刘平凡没有问桑兰逃走的原因,他现在不想去思考那个原因的正当性。他只用低沉的声音问了一句:“路上···很不容易吧?”
桑兰有些踌躇,她缓缓松开抱着刘平凡的双臂,看了一眼阴影中的刘波,还有盯着他们的李言。
刘平凡看着她的神色,明白了,她不能在李言和刘波面前说,最好离开这里,找一个私密的地方。离开这里···忽然,他的脸悚然变色,他想起了一件事,现在最应该做的不是叙旧。
桑兰看到她惶急的脸色,也立刻猜到了。
“你报告稷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