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纱布,能微微看见走廊长长的十字拱顶,交错如鱼鳞。眼前的黑幕给了127一种安全感。脚下坎坷的青石砖有些湿滑,走廊深处传来“滴答”的水声,由此推测,这个走廊应该是位于岛的底层。三人的脚步声在廊道中清晰可闻。
127,也就是上午草坪葬礼的主角,定于午夜被带到岛上的“净土”,一个大部分岛民的归宿地。现在的她,不是兰姐,也不是任何人,只是127,一个迎接自己宿命的平凡岛民。因为她平时的表现良好,护岛官特许她按照十字教的习俗,全身罩上黑纱,以“无垢之相”面见圣卢克和上帝。
处决将在午夜准时举行。
兰德斯的脚步不急不缓,他看了看表,时间还早,每次他都会预留些时间,这样还能有空做点别的事。
莱利则相对紧张得多,他年纪很轻,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刚刚顶替叔叔的工作,初来乍到,对一切还不太适应。
黑暗中亮起一朵蓝色的火苗,兰德斯点了一根烟,烟雾中有股甜腻的味道,闻起来不像俗品。
“蒙特一号,南美总司那边还做了点改良,上好的货色啊。”兰德斯享受地闭上了眼,把烟雾像朝圣一样慢慢吐出,眯缝着眼看了看哆哆嗦嗦的莱利,戏谑道:“来一根?”
莱利摇了摇头,但兰德斯的手没有收回去,他只好接住,用打火机笨拙地点着。
“这么好的东西给你这个菜鸟,真是浪费。”兰德斯摇摇头,食指夹着烟屁股,狠狠嘬了一口,烟头的红光更浓郁了。
“请不要抽烟,好吗?”黑纱里传来了有些愠怒的声音。
“省省吧,夫人。你叫···127,是吧?上帝不会因为你身上带着烟味就不收你。”他的口吻有几分嘲弄。
127默不作声,加快脚步,走到了两人前面。她可以听见兰德斯在身后轻蔑的笑声。
笑声,是啊,“有罪者的矜持,常常被看作是可笑的,任人宰割的羔羊,还要讲什么尊严呢?”127想起了《还有七天》里的话。她的思绪渐渐沉浸其中,一行行文字像泉水一样在脑海里流动:
“享受这一场盛宴吧,异乡人!本邦人!脆弱地流泪,或高傲地耻笑吧,我的演出已经谢幕,在生命的舞台上,还有比这更自然的退场吗?······但是,朋友,如果是你,将要走上和我一样的道路,那我只能告诉你:尘归尘,土归土,你已得到了宽恕,现在,可以解脱了。”
“你已得到了宽恕,现在可以解脱了。”127默念。
前方的廊道两旁燃烧着长明灯,烛光映照在玻璃花窗上,那些窗户像中世纪教堂的高侧窗一样,画满了长篇的叙事史诗,在昏黄的光线下,散发出迷离的色彩。
这里有个侧廊,弯曲的旋转台阶通向高处暗色的神龛。
“我不能从圣母面前经过却不去祷告。”
127忽然停住脚步,说出一句奇怪的话。兰德斯被弄得莫名其妙,四处一看,发现了那个幽闭的神龛。他烦闷地挠了挠后脑勺,明白了。同时也产生了一股怨气,到底是谁非要在通向“净土”的路上弄一个圣母像?他想。明明还有三步路,他们今晚的活儿就可以了结,但建筑师好像有意要把这事儿弄得磨磨蹭蹭的。
但是他又不能拒绝这个要求,这间小小的、半开放的祷告室就是为了让“越界者”在离开人世前和神,确切地说是和神的老妈最后沟通一次。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先例。但兰德斯本以为127已经申请了“无垢黑纱”,就会识点相,帮他们把这事尽快结束,但现在看来,这人十分倔强且不通情理。
“快去快回,我只给你三分钟。”兰德斯看了一眼表,吐出一大团烟雾。
全身笼罩在黑纱里的女人走上台阶,裙尾拖曳着,慢慢消失在楼上。莱利看了她一眼,问抽烟的兰德斯:“我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兰德斯两手叉腰,晃动着他肥硕的腰部,无所谓地说:“不嫌累就去呗。”
莱利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踌躇了几秒,还是跟了上去。他的脚刚踏上第一级台阶,就听见黑纱女人严厉的声音:
“不想死就跟着!”
莱利一哆嗦,脚又挪了回来。看见莱利碰了一鼻子灰,兰德斯有些好笑地继续活动筋骨。
“队长,我想问,她不是犯人吗?怎么敢这么嚣张?”莱利没好气地说。
“哼哼,”兰德斯嚼着嘴里的烟屁股,用舌头把它挪到嘴角,好方便他说话,“笨蛋,她是个快死的犯人,快死的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另外,这个娘们是阿尔法级的,懂吗?她揍你比揍她裹着尿布的儿子还简单。”
莱利悻悻地退到一边,不敢再看那个台阶。
兰德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讥讽道:“一会儿胆小如鼠,一会儿胆大包天。看来罗德里那个老混蛋根本没教你怎么对付岛民。也是,他自己都没弄明白。”
莱利一声不吭,叼着棕色的烟卷,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兰德斯走到他面前,一下拔走他嘴里的烟,哼道:“三十刀的烟,你也想抽?”他用力甩了几下,放回自己的烟盒里。然后眯起眼皮上的肉,斜睨着莱利,觉得有必要给这个愣头青上上课。
“这些人,别看他们叫什么‘堕落者’、‘越界者’的,知道吗,放在外面都是比我们大好几级的官儿,和运营官、护岛官都平起平坐!对付这些人,你得恩威并施,懂吗?他们闹起来了,连我也得一块儿倒霉!”看着兰德斯凶恶的样子,莱利怔怔地说不出话。兰德斯见火候差不多了,凑到他的耳边,低声狠厉地说:
“我的小祖宗,咱们干的可是杀人的买卖,懂吗?出了哪怕这么一点点的差错,”兰德斯用两个指头掐了一个很小的缝隙,“你,我,还有你那个走霉运的叔叔,都得完蛋。”
莱利咽了口唾沫,机械地点点头。
兰德斯盯着他,三个指头把烟卷从嘴里夹出来,往地上啐了一口。
教训新人一直是兰德斯的乐趣,特别是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
黑纱女人很快下来了,莱利一直在旁边注视着,可能是因为裙子太长,她的脚步不太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莱利赶忙上去扶住她的后背,黑纱女人晃动着手臂不让他碰,莱利又赶忙退到一边。兰德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丑相,掐了烟头,扔到水坑里,跟在女人身后走了。
莱利站在原地,回想刚才摸到黑纱女人的后背,觉得坚硬得可怕。
“她真的十分健壮。”莱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