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挨着鬼不见荒漠的鬼见村来了一男一女。鬼见村不算是个村,经过历年发展已成了个顶富有的镇子,客栈酒楼窑馆赌坊一个不少,也许是传统,也许是内里风光不外扬,也许是地处偏远无人管辖,这里独具一格形成了自己的文化。村里来人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多少贪财猎奇的人打听到荒漠诡谲离奇的传说来此寻宝觅财,村里人都象征性劝其不要进漠,奈何没有几个人听,都是些提着十足的奔头和不信邪的人,不把命葬送给这些摸不着的好处怎么甘心?因此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兴冲冲来也就不甚在意。
这一男一女奇就奇在他们不是奔鬼不见去,而是自鬼不见回。这可是件大新闻,鬼见村是进鬼不见的必经之路,进漠的都要在村里歇歇脚,有谁谁谁来了,看他穿的富贵,开窑馆赌坊的必得费尽心思在其身上好好捞一笔――反正进漠了也是人财两空。这鬼不见是出了名的有进无回,今儿个忽见有人安全出来,而且这几日并没有这样两个人进漠,说明他们是在漠里待了好一段时间,不是那种脚刚踏进漠就给吓回来的,那样的人顶没用,也顶常见,也没人当他们真闯过鬼不见。
有眼尖的认出其中那个女孩子前段时间来自己茶馆打听过鬼不见的事儿“那时候我还劝她‘你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年纪轻轻的别想不开,那沙漠里纵有千金万金的也带不出来,反白白搭进命去!’她只是笑嘻嘻,后来到底还是去了,看来我是看走眼了,这小姑娘本事不小啊,能从那种吃人的地方活着出来。”
“我看是跟在她后面的男人不简单,看他个子高,还背那么大一把剑,肯定是个武林高手,说不定是个修仙的,对,一定是个修仙的,有仙法,我见过那么些目中无人口气不小的老爷,没一个能活着从漠里回来的,这青年人了不得哟!”
“青年人,那可不一定,那一巧宗的宗主知道吧?我早些年有幸见过,看上去年纪轻轻,实际上是个六七十岁的人了!这修仙的不易老啧啧……”
“哎哎哎!看,他们进了老金的客栈……”
……
“哎呦二位里边请,打尖还是住店?”小二笑脸盈盈,细眯眯的眼里闪着精明的光,啧,这才是活人嘛!有人气儿,在漠里碰到的中年鬼兵只会扮作人笑,眼底空空,一点世人的算计喜乐都没有。
掌柜的早听人说村里头来了俩个从漠里回来的人,心里还琢磨是怎样两位高人,却没料到这样年轻,那男人高高瘦瘦,穿的也不知道哪朝哪代的衣服,破破烂烂,胸口处撕了个大口子,左臂缠着节铁链,右肩一个小包袱,背上背着把用布包裹的宽大长剑,风沙糊了脸,看不清样貌,低头沉默的跟在那小姑娘身后。
那小姑娘个子小小,眉目清秀,天生一对弯弯的笑眼,看上去很跳脱,笑眯眯的将手一拍,柜台上多了二两银子“掌柜的,来两间上好的客房,还有店里的照牌菜都上一遍,叫小二的送上来,哦,再派人安排两个浴桶,打好热水放房间里。”
“这……”掌柜的捡起银子掂了掂,有些为难“小店住宿最低一天一房得二两,这些菜要全上也得二两,热水不用吩咐也会安排上,所以……二位要两间房还需加些银子。”
“这么贵……”来的时候在赌坊浪了一晚上,银子输的差不多了。特么的,要不是没钱谁还来住店?肯定奔赌坊去啊。
贫穷使人卑微。一定得想法子搞点钱。
心里盘算着,手摸了摸兜,还有一两加几吊钱。
“那一间房就好,还有来两……三盘馒头,不用送上来,哪用麻烦呢?我们自己来,哎!别傻杵着啊,接着。”把几盘馒头都塞给身后的人,开心的上了楼。
舒服~还有什么比吃饱喝足泡完澡躺床上更开心的事吗?当然有。如果吃的是肉喝的是酒泡的是纪老头独家秘制的安神药浴然后躺在蚕丝铺的大床上就更开心了。
在久违的大床上滚来滚去,心里已经数了千百只绵羊,实在憋不住了,想出恭。
“洗好没啊?”一大男人洗个澡磨磨唧唧的,在房间隔着屏风我连茅厕都不敢去。侧而细听,怎么连个水声都没有?“哎,泡这么久水不凉吗?”还是没声。
“我出来了哈,别误会,我就是想出去上个茅厕。”手象征性捂着眼,从指缝里我看见他坐在浴桶里,他人高马大,浴桶较小,露出一半的肩背胸脯疤痕纵横,心口那道尤为惊险刺目,已经愈合得像是道陈年旧伤,那明明是我前几日喇的。他低着头一动不动,我收起自己不安分的小眼神快速开门出去。
解决完人生大事,提起裤腰带,刚推开茅厕门“哎呀妈呀!你杵这干嘛呢?”我吓了一大跳,这人刚不是还泡在浴桶吗?我试探着问“你也出恭?”
摇头“等你。”声音清冷,带着久不开口的沙哑。
“你会说话了?”声音还挺好听。
“和你,学的。”可能不太习惯开口,说话有点结巴。
“嗯,那我就放心了!”我掂起脚拍了拍他的肩,用一种前辈的沧桑语气鼓励他“之前我还担心你不会说话容易吃亏,现在好了,这样你一个人去闯荡江湖也没问题!少年郎,加油!”
他先是乖乖听着,见我想拍他肩却够不着还低头配合,听到后面气场却隐隐有些不对,脸色郁沉,一言不发,不过我不care。啦啦啦!过了今晚就去骗……拿钱啦!
第二天一大早,本来打着偷偷跑路的主意,却被杵我床头穿戴整齐的顾辞吓了一跳。mmp,这是守着怕我跑呢?还是想跟我告别?当然是――前者。敢情我昨天的话你听进去了所以特地防着我是吧?
“大哥,求你放过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懂不懂?你别光知道点头啊!别跟着我!”顾辞寸步不离,我跑不过他,看起来也打不过他。我朝着村口一路狂奔,他以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身后。
路过那片酒楼赌坊林立的街道,想趁人多甩开他,跑了两条街,回头一看他还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我真想叫他大爷了,不带这么碰瓷的,咋滴我把你从坟里刨出来,我就得对你负责终身?讲不讲道理啊?
“没钱?没钱来赌坊找削?”
“没钱?没钱还来嫖姑娘?”
“边儿去吧你!”
“边儿去吧你!”
“唉哟!让我再来一把,我能赢一定能赢!”
“哎呦,再让我摸一把,香香姑娘~”
……
赌坊?窑馆?
有了。我眼珠一转,转而停住脚,转身对紧跟身后的男人和颜悦色“顾辞啊,你想跟着我是吧?”
他木木的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带着你吗?因为我没钱!我连自己都养不起怎么养得起你何况你看上去挺能吃,咳,总之,你要想跟着我……”我忍痛把剩下的一两多银子塞他手心“就去那里,挂着赌坊招牌的地方赢些钱,赢够一千两我就带你走,怎么样?”
他看看手心那点碎银子,又看看我,点头。“一千两,说好,等我。”
“好好好!去吧去吧!我就在这喝茶哪也不去,哎剑和包袱留下,我拿着,赌坊不能带凶器进去,好,现在你去吧!”我笑眯眯在茶馆门口目送他离开。他一步三回头,经过窑馆人家看他穿的破破烂烂,多一眼都不带给的。
啧啧啧,没眼光啊没眼光,他拾掇拾掇都能自己撑起一座青楼。
可惜我不干买卖人口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儿。不然,嘿嘿。
顾辞的身影消失在赌坊黑洞洞的大门里,我也扛着剑消失在茶馆。没错,我跑路了。
心中好不得意,我这脑袋瓜子,没的说,就两字儿――有谱。用一两银子的本钱赢一千两?还不如打劫来的快。我就不信他能做到,估计没几分钟就被人扔出来了,但是几分钟足够我跑出他视线,出了这个村,天高海阔任我行,逍遥自在无踪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咦?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走不动了?背怎么这样沉,不对,不是单纯的沉,而是在向后拉我――
我!滴!妈!呀!!!!!!
那天,鬼见村的百姓一开门就被一阵风刮了个趔趄,有眼尖的看清楚了“那不是昨天从鬼不见回来的那个姑娘吗?”
“她在晨跑?跑挺快呀!”
“跑个屁!你见过屁股朝前脸朝后跑的?”
“背着跑?”
“你看她背上那把剑,是不是剑拖着她跑的?”
“好像真是!额滴神哟,剑成精啦!我算是开眼来!”
啊啊啊啊啊啊――夭寿啦――我的大宝剑你把我拖回去干――咚,背上一路拖着我的力量突然消失,在惯性下直直撞进一个人怀里。熟悉的声音在头顶炸响“抓住,你了。”
呼吸都停了,我艹。
心平气和的坐下捋了捋思绪,对面这个被我从坟里刨出来的男人,我想甩了他。于是我给了他一两银子诓他去赢一千两,一个人跑路了。然后我从坟里刨出来的宝贝大宝剑把我往回拖,而且一步到位把我拖到了我想甩掉的这个男人的怀里。我特么的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人间疾苦?我想静静。
“一千两,给你。”顾辞把攥在手里的碎银子纸票尽数撂在桌上。
我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心里已经被草泥马疯狂刷屏。只能强装淡定“你赢的?”
“嗯”他老老实实点头。见我一脸不可置信(由不得我怀疑,这是利滚利滚利滚利滚了一千倍啊!)乖乖解释“我,运气,好。”
大哥,别谦虚,你这不是运气好,你这是赌神啊!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这把剑呢?它为什么突然拖着我往回跑?是不是跟你有关系?”我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不想放过一丝一毫心虚的飘忽不定。
他不回答,反问“你,为什么,离开?”
我语塞,受害者和加害者的角度突然掉换,刚刚的理直气壮一下子泄了气。
“我们,说好的,赢了,银子,一起,走。”他一字一顿的控述,咬字十分用力,话语中带着浓重的委屈。
毕竟理亏者心虚,我下意识狡辩“那是因为……因为……”因为什么呀因为,老子就是喜欢一个人浪不想带着你怎么着吧?!
我难听的实话就要脱口而出,但撞上他小心翼翼又脆弱中带着一丝希翼的目光,硬生生吞回去。
无言。
“我,知道,了”眼前的男人眼里的光慢慢熄灭,头一点点低下去,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显得落寞又可怜。
靠,搞得像我欺负他。
虽然的确如此。
我艹,如果他大声指控或者哭着抱我大腿我可能一巴掌糊过去不带犹豫,可他偏偏不哭不闹,像那种最为懂事的小孩子闹脾气,又犟又让人心疼。我最受不了别人不动声色地哀求,何况这件事好像的确是我不对。他刚醒来,难免会迷惑不解和害怕,想找个依赖,就像我曾经那样。想到这,心不由自主软了下来,理智告诉我管他呢关我屁事,同时另一个声音越来越大‘收留他收留他收留他’。我烦躁的拍额,颅内激烈斗争后下定决心“那你跟着我吧,什么时候你想一个人走,随时都可以离开。”
听到第一句话,他忽的抬头,眼里亮晶晶,眼睛弯出可爱的弧度,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扑过来,我被他这个突然大力的熊抱吓了一跳。他很高,怀抱很大,很暖,周身的味道很舒服,让人感觉很安全。
我象征性推了推,没推开。
罢了罢了,以后他就是我的人了,让自己人抱一会儿,不吃亏。何况,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我们有钱了,闯荡江湖就有资本。”
“你会洗衣做饭铺床打野吗?”
“不会?那你好好学,这些以后都得你做。”
“以后你跟我混,有人敢欺负你千万别怂,打不过就叫我,但是呢,要是实在打不过就求饶,这叫能屈能伸。”
“我们先向南把宋老头的尸骨送回去,再去南海,哎,你知道南海吗?也是,你刚被我从坟里刨出来没多久能知道什么呀……”
“唉?你脸这儿是不是於青?和人打架了么?”
……
鬼见村的堵坊老板带着伙计冲出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满脸横肉的赌坊老大扯着嗓子吼“人呐!人呐!那个抢钱的小赤佬呐?拿着一两破银子进赌坊,输了还敢强抢!还打人!我今天不抓住他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被抢了多少?”
“不多不少,整整一千两!”
“放下吧!”
“放屁!”
“我是说你把我放下!我就是个路人!你要找的人刚刚已经出村了!”
……
“刚翻过了几座山,嘿!又越过了几条河,嘿嘿!”我哼着歌儿,心情好不爽快。
“顾辞呀,咱们这是行了几日?”
“七日。”
“哦~我想想啊,前面应该就是蓝山县,哎呀,我们终于可以下馆子睡大床了,这沿路的破庙小破茶馆什么的太硌,我这腰啊……”
“救……命唔唔……”
我耳朵竖起,戳戳旁边的顾辞“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嗯,有人在喊救命。”顾辞这几天跟我呆在一起,说话水平在耳濡目染间突飞猛进,已经不结巴了。
“好像是个小孩子的声音。”我侧耳细听“离我们不远,而且越来越近。”
我拉他蹲伺草丛,静待。
小路上来了几个土匪装束的大汉,其中一个扛着一个布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乱蹿,发出唔唔的被堵住嘴的声音。看那布袋的身形,应该是个孩子。
那扛着布袋的人拿拳头擂了布袋一拳,粗声粗气的威胁“给老子老实点!小兔崽子!”
那布袋子静了一瞬,下一秒挣扎的更加用力。
“靠!老大我能揍他吗?”
“揍你爹啊!这小兔崽子金贵着呢,这可是元家一根独苗,伤着了一根指头他那彪悍姑姑肯定得发疯,到时候别说讹钱,命都没了。”旁边的大汉拿刀把点了点布袋“你放心,元少爷,我们只图钱,只要你乖乖配合,等你姑姑拿钱来赎就放你走。”
眼看他们渐行渐远。顾辞懵懂的看着我“我们不救人吗?”
“那与我们何干?”果然还是初出茅庐那种多余的善良无处安放“行走江湖呢,最忌讳的就是多管闲事。有些闲事该管,有些闲事不该管,有些闲事能管,有些闲事不能管。有些闲事你管的起,到底管不管还得掂量掂量,有些闲事你管不起,但要管还是得管。听懂了么?”
他懵懵懂懂的点头。
“那你说说这个闲事是该管还是不该管?是能管还是不能管,是管的起,还是管不起呢?”
“管得起,我打的过。该管,他们干坏事儿。”
好像也没毛病,但是“你听到刚刚那个土匪说什么吗?他说他不伤人,只要钱。听他那口气,元家应该是个有钱大户,那被掳的也是个重要人物,只要元家知道了消息定会破财消灾,一个要钱,一个要人;一个有人,一个有钱,就当他们是在谈生意呗!我们既然看见了,救了是缘分不救呢也是本分,现在呢,我就是要教你做个本分人。走,去县里打听元家。”
顾辞听得一愣一愣的,心下琢磨,听上去有道理,可是怎么总感觉怪怪的?不过此间说如此那就当如此。心下释然,不过还是多嘴一问“去元家作甚?”不是说不管么?
“给元家递个信儿,省的那小少爷在土匪那吃苦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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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此,间。
她的名字。
她是我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
我好喜欢她。
心之所向,不由自主。
她问我记不记得什么,我没有回答。
我只记得列列的马蹄声和迎面劈来的刀光剑影。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只有一个刻字的小铜片在怀里,那应该就是我的名字,我的过去。
不过我不在意。
也不想去记起。
我只知道我爱上了第一眼看到的那个人。
她小小的个子小小的脸,满眼惊愕。我无理由的相信是她唤醒了我。
我无理由的决定跟随她。
但她不那样以为。
她想摆脱我。
怎么可能。
她像只狡猾的狐狸,循循善诱,毫不留情。
真可爱。
其实一开始就知道那把剑受我控制,我与它存在某种联系,不过她那么喜欢它,给她也无妨,可是她只想仗剑走天涯,不想仗着我。
那怎么行。
在赌坊里,感觉到她背着剑像只做贼心虚的小兔子一样准备偷偷溜走,我饶有兴趣的等她走远些,等她跑到以为我追不上的时候,biu――
她撞进我怀里,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