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望着京兆府的匾额,神情淡然。姜冬心神微动,上前叫了一声宋修臣。他闻声转过头,随意打量了姜冬一眼,笑道:“这身衣服不错。”
姜冬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好像路边看见一枝野花,随口夸赞一句这花开的不错。随意而无心。
她轻声道:“我让夏夏把你的衣服送回了繁花楼,我会洗干净还你的。”
宋修臣“嗯”了一声,“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姜冬气闷,哼道:“谁要再借?”
宋修臣瞥了她一眼,见她的鼻尖冻得微红,微笑道:“好了,去吧。陈大人都出面了,没事了。”
姜冬心中有些乱,还想再说什么,宋修臣笑道:“你再磨叽下去,我会死的。”
姜冬一怔,随即意识到陈平湖还在马车里,她咬了咬唇不再说话。
宋修臣道:“看见门口的那两个侍卫了吗?他们本来打算去大理寺提你的,你跟着他们进去吧。”
姜冬点点头,抬步走上台阶。宋修臣看着她披着大红猩猩毡披风的背影,冷风中,他鬓角青丝微扬,淡色的眸中有几分失落。
驻足片刻,他回头看向陈平湖的马车,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是讥笑,似是苦笑,又似是冷笑。
陈平湖的声音从车内传来:“能请的动京兆府尹,本官小瞧你了。”
宋修臣淡淡道:“在风月之地待久了,空有些谋生的本事。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问不是陈大人的对手。”
陈平湖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道:“你以为自己是谁?也敢跟我比?”
宋修臣语气平静,“你鄙弃我身在风月之地,可是这太安城正中心的皇城,与繁花楼其实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都一样散发着权利、欲望和阴谋的气味。”
陈平湖掀起车帘,他第一次正视这个叫宋修臣的读书人,在清正十五年的冬月初七。
“你好大的胆子,知不知此话当诛连九族?”
宋修臣呵呵一笑,“九族?”他哪来的九族可诛啊?
他笑意慵懒:“那陈大人为何不让人抓住在下,莫非恰巧也作此想吗?”
陈平湖缓缓放下厚重车帘,“本官与你不同,你要出世,而我入世。这乱世总要有人匡扶。”
马车缓缓而行,驶向京兆府尹衙门的后门。宋修臣一人当风而立,他忽然冷笑不止,笑出了眼泪,“匡扶这个乱世?你骗了祖宗,骗了皇上,骗了庙堂,骗了天下,骗到最后连你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吗?”
姜冬进了京兆府尹衙门,没有想象中的威武开堂,反而是被请到一间清雅厢房,好茶好水供着。
她坐在房中吃了半盘点心喝了一壶茶,一个身穿朝服不知道什么级别的官员就匆匆过来,客客气气对她说:“姑娘的辩诉下官已经看过了,完全明白姑娘的冤情,姑娘清白无罪,可以离开了。”
姜冬皱了皱眉,疑惑道:“不用开堂公断吗?”
“不用不用。”那官员笑呵呵道:“陈大人交代过,姑娘是千金贵体,不宜抛头露面。况且……呵呵……”
“况且什么?”
“蓝玉郡主那边也未派人过来,都是误会一场,下官在这边销案便是。”
“这哪行?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过去了,大人得还民女一个清白,至少得让城中百姓知道我是受了冤枉的。不然这事不就成了我冬诗兰黛的品牌污点了吗!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那官员听了有点腿软,眼前的女子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不仅有中书令陈大人为她奔波作保,还牵动了宫中一位德高望重的九千岁貂寺宦官。
据说昨日陈中书听说这姑奶奶被押入大理寺,盛怒之下,扬言要写本弹劾大理寺卿。
而那宫中的老宦官杨貂寺不知从哪得了消息,居然亲自登门大理寺,将大理寺卿骂了个狗血淋头。现在连蓝玉郡主都不敢出声,被她那个倒了血霉的大理寺卿爹关在府中思过。
那官员只是一个小小的府尹,在京城以外还算是个官,可在京城这座深潭里算个屁啊!不把这位姑奶奶伺候舒服,他还不得收拾包裹滚蛋。
“姑奶……哦不不,姑娘,要不下官在城内张贴告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宣告姑娘是清白的?”
姜冬低头想了想,“告示都是贴给那些有文化的人看的,买我胭脂的大多文化水平都比较低,不识字。当然了,告示肯定是要贴的,还得多贴几张,至于茶馆青楼,也得劳烦大人派些人去宣告宣告,解释清楚。”
她说一句,那官员点一下头,等说完了,那官员还忙不迭道:“姑娘放心,下官一定安排妥当,不让姑娘凭白蒙冤。”
他咳了一声,偷偷摸摸从袖口抽出一张纸,满脸谄笑:“下官没什么孝敬姑娘的,适才待客简陋,这薄薄一百两,请姑娘拿去喝茶听曲儿。”
姜冬暗道了一声乖乖,四处看了看,没人!她故作为难道:“这……唉……不好吧。”
那官员忙道:“姑娘放心,这百两黄金绝对来源清白!”
“什……什么?黄金!!??”姜冬咽了咽口水,眼神胶在他手中的那张钱票上。
那官员见姜冬这副嘴脸,知道有戏,笑着将钱票递进几分,“姑娘,这是您刚刚掉下的,你看看清楚?”
姜冬摸了摸荷包,“咦?好像真是……”贱搓搓地接过他手里的钱票,她有点心虚,毕竟这种事情以前没做过。
那官员眉开眼笑,紧接着又有个穿绸裹缎的中年妇人走过来,端着一个精致的描金盒子,“姑娘来府上做客,没有什么送姑娘的,这些小玩意,姑娘戴着玩。”
姜冬不由自主捧过盒子,看见里面摆着一堆上好的金玉首饰,她两眼放光,笑道:“这多不好意思……”这回不是装的,是真的不好意思。
那妇人笑容满面:“都是女子闺阁中的小玩意,陈大人不会介意的。还请……请姑娘在大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姜冬“哦——”了一声,心中了然,原来这一盒金玉首饰只是掩人耳目用的,意思说那一百两黄金她可以不用告诉陈大人!
独吞!独吞啊!姜冬心里乐开了花,连连点头:“好说好说!”
妇人与官员明显松了口气,夫妻两个相视一笑,亲自将姜冬送到了后院的小门,陈平湖的马车停在那里。
姜冬捧着首饰盒子上了马车,脸不红心不跳,对陈平湖恭恭敬敬地道:“回大人,这是刚刚那夫人送给民女的。”
陈平湖看了一眼,淡淡道:“回去打发下人,不许戴。”
姜冬无比温顺地“哦”了一声。陈平湖道:“要戴什么首饰,着人给你打新的。”
姜冬摇头:“民女向来素簪荆钗习惯了,戴着金玉的反而别扭,不像回事。”
陈平湖瞥了她一眼,“你是暗指我这忘恩负义之人,发达后便不要你这布衣荆钗的妻了吗?”
姜冬抖了一下,心说这家伙也太敏感了,她不是这个意思啊!“回大人,民女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陈平湖哼了一声,“不可再回繁花楼,免得你以后做文章,再说我逼良为娼。”
姜冬对天发誓她没那个胆子,“不回繁花楼我去哪啊?”
“自然有你一席之地。”
“我不去你府中!”
陈平湖看都没看她一眼,“去我府中?你想也休想!”
姜冬拧眉想再说话,忽然转念一想,不回繁花楼就不回,她有一百两黄金,还愁买不到一个宅子吗?京城的地又不是太贵!
陈平湖缓缓道:“我会给你安置一个住处。”
姜冬两眼放光,“那地契上写的是我的名字吗?”
陈平湖淡淡笑了笑,毫不掩饰地嘲讽:“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干系?”
姜冬不知道在这太安城中,陈平湖的手段究竟有多厉害,她一本正经解释:“我要一处可以住得安心的地方,住大人的房子,我心中不安。”
“为何?”
“我说了,大人可别生气。”姜冬偷偷瞄了陈平湖一眼,鼓起勇气道:“您性情阴晴不定,万一哪天生气了撵我走可怎么办。这些天我也攒了一些银子,大约可以买个宅子住。”
陈平湖冷笑:“是你攒的?还是谁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