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黑。村长坐在家里沙发上吃饭,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哐哐哐……”坐在沙发边看着村长吃饭的金刚,箭一样窜到门楼底下,咆哮着狂吠。听到这种极不尊重的敲门声,村长一下子就火了,他把筷子拍到茶几上,“蹭”站了起来。
“谁他妈……”
“叔,开门。是我。”
门外人张嘴说话。金刚听见,立马不叫了,爬在地上,鼻子贴着门下的缝隙,尾巴摇来摇去“唧唧哼哼”地得瑟。
村长一摸口袋,没拿钥匙,冲门外说:“等一下。”然后一溜风跑进家,取来钥匙打开门。
门外人进来。金刚围着他又蹦又跳。
“打哪来的?”
“县上。”
村长心里有些毛,锁门的手颤抖起来。这么些年了,侄子从家来是看望他,从县上来肯定有事。
来人进了屋子,在沙发上坐下,端起村长的酒杯喝了一口,放下酒杯说:“叔,出事了。”
村长手里的钥匙掉在了地上:“啥事?”
“你最近在村里做的事,县长知道了。”
村长的腿筛糠似的抖动起来:“县长怎么能知道?”
“今天早晨县长去邻县办点事,路过咱们村的时候,车胎被扎了。车上正好没有备胎。他们就进村找补胎的。在村口大路边找了一大圈,几家补胎的都关着门。司机觉得奇怪,问一个路过的人怎么回事?路过的人七七八八说了一大堆。县长当时就火了,亲自给几个部门打电话,让查这件事。”
“哪个该死的嘴巴这么长,让老子知道……”
“你说那还有什么用?”
“那该怎么办?”
“我们几个人商量过了。你装病,突发性心脏病。一会十二点让我婶婶给县中医院打急救电话,让救护车把你拉到中医院。”
“我又不是真病,拉到医院怎么整?”
“中医院院长是我同学,我都让他安排好了。你只管打电话。”
村长点点头。
“等事情缓一缓,你以身体为由,把村长的职务辞了。剩下的事交给我办。”
村长一听让辞职,急眼了:“装病可以。辞……”
“我亲叔叔,什么时候了,还舍不得你头上的乌纱帽。这么些年,你在村里做的那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真抖出来,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这次我们几个能帮你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是烧高香了。”
村长往沙发里一靠,不说话了。眼睛里的光芒一下子暗淡了下来,仿佛拔掉牙齿的老虎嘴巴。连昂起来的大肚子,似乎也立即小了一圈。
村长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回到家,院子大门整整开了三天。等村里最后一家拎着礼物来看望的村民走后,提交了辞职申请。(很快得到了批复。)
……
尽管做了很多努力,但是失去官职的村长还是打不起精神来。从早到晚浑浑噩噩,眼看吃饭都要让人喂了。可把他老婆急坏了,这是要提前进入老年痴呆了呀!再想不出办法,日子可怎么过?
这一天,她把儿女们召集起来,声泪俱下地说:“我知道你们都有自己的家庭,都有自己的工作,都忙得没有时间回来陪我和你爸爸。可是这一回,你们一定要给我想出一个办法来。想不出来,谁也不许走。”
听到母亲这样说,儿女们发了一堆牢骚。然后又说了一堆不走不行的理由。
她听他们说完,擦了一把眼泪:“孩子没有人管,都给我接回来。要上班的,我现在就给你们单位打电话,帮你们请假。”
“妈,孩子要上学,接回来功课拉下来怎么办?”
“我们请假是要扣奖金的,季度奖、年终奖……”
“功课拉下来还可以补上。少挣了钱以后还能挣回来。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是你爸爸好不了,咱们家天就塌下来了。”
他们一个个不说话了。一屋子人眼睛望眼睛坐了一会。
她站起来:“你们想办法。我去给你们做饭。”
母亲走出屋子。他们嗡嗡吵开了:
“到村里走走不行……”
“出去旅游也不行……”
“一天到晚窝在家里,怎么能好的了?”
村长坐在沙发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似乎他们不存在。
吃过饭。母亲去洗碗。他们坐得无聊,找了几张碟片,都是以前看过的。
老三眼睛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说:“哥,姐,咱们打麻将吧!”
“咱妈要骂了。”他们反对。
“就这么坐着,我也要憋出病来了。”老三不听他们的,自顾搬桌子,拿麻将。
他们经不住这个无赖惯了的弟弟的软磨硬泡,一个个坐到麻将桌上。
刚吃了饭的缘故,打了一圈不到,有人上厕所,他们只好停下来等他。这个上的回来,打了不到两圈又有人上厕所,他们又停下来等……
老三嫌等得心烦,就过去拉他爸爸。本来村长是极不喜欢打麻将斗地主这些赌博游戏的,他觉得是不务正业。现在也无正业可务了,再加上小儿子的死拖硬拽,他勉为其难地给他们当起了替补队员。
村长老婆在厨房里听见麻将声“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她洗完碗筷,气呼呼地走过来,准备收拾这帮孩子,啥时候了还有心思玩。当她走进屋子,看见村长也坐在那里摸牌打牌,心里一下子乐了:这个狗头不是盘子端的东西,前天找人来陪他打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把人骂走了。今天倒坐到麻将桌子上了。看来还得孩子们能治了他。
心里想着,她乐呵地给他们父子端茶倒水,当起了后勤部长。
不知不觉玩到下午,村长脸上漠然的表情慢慢消失了,不小心点了炮会惋惜了,自摸了也会笑了。
她在一边看着,长长地出了口气,心一下子放回了肚子里。
……
人只要还有感兴趣的事情,就能活下去。
村长在他几个孩子的培养下,很快对麻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也不坐在沙发上发呆了。吃过饭,嘴一擦,搓着手对老婆说:“叫两个人,来两圈。”
没过几天,村长“战壕里”便聚集了一帮战友。他们每天中午两点准时来上班,有时候玩得高兴,下午便在村长家里随便吃一口,晚上继续。
这下村长高兴了,村长老婆高兴了,村长孩子们高兴了。按说该天下太平了,可是金刚却不高兴。它每天对着来家里的人狂吠。那架势,一副把人撕碎了的样子。没人一个人不害怕。村长呵斥也不顶用。挺听话的狗,咋成这样呢?村长琢磨不明白。无奈,只好做了个铁笼子把它关了起来。要搁以前,他可是舍不得。
被关在笼子里,再有人从家里进出它不叫了,只用两只狗眼冷冷地打量他们。
这天晚上,快十二点了,他们还没有散伙。村长一泡尿在肚子里憋得实在受不了了,对其他几个人说:“你们等我一会。我去上个厕所。”
厕所在院子西南角上。村长出了家门,两手端着肚子,鸭子一样从台阶上下来,迈着小碎步向着厕所一路小跑。到了厕所门口,一手按电灯开关,一手解裤子。“嘎达”开关清脆地响了一声,电灯泡却没有亮。
“诶?”村长一手拎着裤子,一手“嘎达嘎达嘎达嘎达”把开关按了好几个来回,电灯泡依然没亮。
“又他妈闪了!现在的东西啥狗屁质量……”
想回家拿手电筒,已经来不及了,裤裆里的东西管不着憋在肚子里的水了。于是,村长掏出家伙,约莫着茅坑的位置,抹黑往里走。
估摸着差不多了,村长憋着一口气一松,两腿间开闸放洪了。真舒服啊!
“嘿嘿!”
突然,厕所里面响起两声笑声。村长吓得尿一下就停了。他没有敢动,依然保持着撒尿的姿势。睁大眼睛往里看,啥也看不见;竖起耳朵听,无声无息。
村长不是个胆小的人,和安静的黑暗僵持了大概一分钟,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接着撒起肚子里的半泡尿。
“嘿嘿嘿!”
这次有心理准备,村长听得真真切切,是有人在笑。
“谁?”他喊了一声,也没管尿完没尿完,急忙提起了裤子。
对方没反应。
“谁?”他壮着胆子又喊了一声。
“你看我是谁?”对方慢悠悠地说道。
随即厕所深处亮起了一盏红灯笼。朦朦胧胧的灯光里,一张眼珠挂在眼眶上,鼻子只剩两个窟窿,嘴唇像两片烂肉一样挂在下巴上,满是鲜血的脸冲着村长“嘿嘿”笑。
“妈呀——”
村长叫了一声,吓得晕了过去。
……
侦察者来了。戴着白手套,在厕所里折腾了足足有一个小时。连早年放在厕所里久已不用的几口大缸里里外外也检查了好几遍。结果没有任何发现。
风水先生一手捋着山羊胡子,一手端着罗盘,在厕所里转了一圈。然后嘴里念念有词,掏出朱砂,写了一道没有人能看懂的鬼画符,交给村长老婆说:“把这道符贴在厕所门后面。再买上二斤糯米,撒到院子里每一个角落。”
村长老婆小心翼翼接过符:“糯米我知道,市场里卖杂粮的店里就有卖的。可是这个符……”
“咋?不相信我,我拜的可是太上老君。”
“不是,不是。厕所里没有门。”
“没有门,打一道装上!”
“啊?哦。”
送走各路神仙,村长老婆来到卧室,坐在床沿上,伸手摸了摸躺在床上村长的额头:“觉得好点没?”
村长不说话,两眼直直盯着天花板。
“问你话呢!饿了吗?我去给你做饭。”
村长慢慢转过头,脸对着他老婆,看了一会,咧开嘴“嘿嘿嘿嘿……”笑了起来。
“啊!”村长老婆吓得两腿一软,从床边掉到了地上。
见她掉下去了,村长翻身爬起来,两手撑住床沿看着坐在地上的她说:“你掉下去了。”
她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这日子可咋过呀!呜呜呜……”
接到母亲的电话,孩子们急忙赶回来。
“前天我们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这才几天,我爸咋成这样了?”
村长老婆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昨天晚上北边院你叔、市场上万宝鞋行的老金,还有村东头你牛叔来咱家打麻将。到了快十二点了,他们还没有散场。我歪在沙发上都睡着了。你爸去上厕所,出去没多会,大叫了一声。我们听见,赶快往出跑,走到厕所,看见你爸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我赶紧掐他人中,好一会才醒过来。我们问他什么,他也不说。今天就成这样了。”
大夫说:“这是受了严重的惊吓,引起的暂时性精神紊乱。你们按这个方子抓药,只要按时服用,问题应该不大。另外,找些事情分散患者的注意力,不要让他总一个人呆着。”
他们听了大夫的话,心里稍稍放心了一些。
几个孩子们去抓好药,当天就给村长用上了。
几天过去了,病情没有明显好转。村长老婆想起大夫说要分散患者注意力,便领着他出了家门。
她哄孩子似的说:“咱出去走走,散散心,你的病就能好得快一点。”
村长出了家门,没等他老婆锁好门,自己向着市场走来。这时候早市已经散了,但是市场上商贩还没有收摊。他走到卖烧饼的摊位前,拿起一个烧饼吃起来。卖烧饼的老板正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数一把零钱,感觉有人来到摊位前,抬起头看见村长拿起他的烧饼在吃,立马满脸堆笑:“有些日子没见你出来了。”
“嘿嘿嘿,好吃。”村长吃着烧饼傻笑着说。
卖烧饼的愣了一下,随即也“嘿嘿”笑了起来。这些日子他听到不少关于村长的谣言,一直不敢相信,今天看来都是真的了。
村长吃着烧饼,转着脑袋四处看,看见了不远处卖猪头肉的。他扔下烧饼,向着卖猪头肉的摊位走去,嘴里说:“肉,吃。肉,吃。”
卖烧饼的捡起村长扔下的半个烧饼,看了看,顺手扔给一条路过的狗。然后对着村长的背影说:“****的,你也有今天。”
村长老婆锁好门,转过脸才发现村长不在她身边了。她两步跑到路上,朝四处望,哪里还有村长的身影。
“老姜——老姜——”心里一急,她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卖烧饼的听见喊叫声,从钱上抬起眼睛,看见村长老婆两手照着嘴巴,没命地喊。
“在这呢!”他吆喝了一声。
村长老婆急急跑过来:“吓死我了,还以为把他丢了。”
“一个大活人哪能丢了。”卖烧饼的摇摇头。
“人呢?”
“那不是!”卖烧饼的从摊子上面探过身子,指向卖猪头肉的,“唉?刚还在那站着,人呢?”
村长老婆八步并作七步,走到卖猪头肉的跟前,一问。人说刚拿了他一块肉,吃着向卖水果的那边走去了。八步并作六步,村长老婆走到卖水果的跟前,人告诉她,扔下一疙瘩肉,拿了我一个梨,吃着往北走了。八步并作五步,村长老婆“哎呀”叫了一声,半跪在地上。她把脚腕子崴了。
一瘸一拐走了大半个村子,到了下午六点,村长老婆无奈地发现,她真的把他丢了。
这一路走下来,她问了每一个能看见的人,他们都说刚刚见他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