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不长。用米算顶多五千;用公里算超不过五。然而在小方人生中这段顶多五千米超不多五公里的道路漫长的他不知道能不能走完。因为他感觉迈出每一步磨损的不是脚下鞋底而是胸中心脏,留在身后的不是脚印而是鲜血淋淋。
继续站在村长家大门外等待还是现在回去让小方犹豫不决。他站在那里一下抬起左脚一下抬起右脚,放下右脚又去抬左脚,磨叽半天他依然站在原地,仿佛面前的不是道路而是不知深浅的河水。
刚才停了的雪又开始下。
小方仰起脸冲向空中,眨巴着眼睛看见一会没见的雪粒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雪花。这一片连着那一片争相下落,曼妙姿态让小方眩晕。他一只手臂抬起来挥了一下,像碰见熟人打招呼一样说:“去理发店了啊!”
小方放下脸,摸了一把雪花融化在脸上的雪水。
皑皑白雪覆盖了扫雪者清扫出的路面。
这次他抬起左脚没有在原地放下,放下时他的身体已经滚滚向前。
小方左右脚交替着抬起放下时他的身体没有原路返回。他是从理发店向西走到挂路灯电杆的路口,然后往北边拐找到姓姜的老头的家,也就是村长的家。
现在他没有回过头向南,他接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向北。
村长家对面是一排整齐的平房,一个门窗挨着一个门窗,全是商铺。门楣上方挂着各种颜色的招牌。
小方走到这排房子顶头往右拐了进去。
这条路是村庄的门面,路面宽阔,两边房屋高大气派;靠南面的中间位置修建着村里的广场,广场东、西、北三面安装着各种运动器械,南面盖着一溜青砖瓦房。每个房间门口右上方有一方立着钉在墙上的木牌,木牌上的字迹规定了每个房间的用途。有老年活动中心、阅览室、放映室等等。
小方从广场前走过去。
使这条路拐弯的是村庄的照壁。照壁宽大威严。两条张牙舞爪的金龙脸对脸飞翔在照壁顶子琉璃瓦下方的瓷砖上。弯弯曲曲的龙肚子下面镶嵌着一排鎏金大字。
小方在照壁前左拐。
如果说正对着照壁的路是人的身子,那么照壁前平行的路就是人两条奓开的胳膊。不同的是右边胳膊伸得笔直,左边胳膊弯曲着指向天空,到了手腕的地方再水平向前。所以站在照壁跟前往前看只能看见胳膊而看不见胳膊前面的手掌。
由于结冰的残雪上覆盖了一层新雪,小方在爬这条“胳膊”的时候异常吃力。他紧紧盯着脚下的路仿佛盯着躺在床上的理发师。他心里对自己说把住把住,可还是有五次为其倾倒。
坡顶右转是一条小路,直着往前大概五十米九十度弯向右边,然后直直向前。生福的院子在这条路即将下坡的位置。
小方走到院子门口没有进去。他站了一会又像早晨出门时一样从坡顶连跑带滑走了下去……
雪越下越大。隐藏在雪中的道路向前延伸,一条的尽头总是另一条的开端,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
湿透的衣服被生福媳妇抱走了,小方光着身子蜷缩在入冬前添了新棉花的被子里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盘子碗放在床前一张椅子上,里面一筷子没动的饭菜腾腾热气消失的过程仿佛生命走向死亡。小方立在枕头上的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直到漂浮在汤汁表面的油脂凝结在一起。
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上面的锅能赋予冰冷的饭菜新的生命。什么东西能赋予自己新的生命呢?
透过椅背木棍间的空隙,他看见日夜和自己呆在一起的羊。它们在窑洞深处一只挨着一只,或立或卧,脑袋起起伏伏,嘴巴开合着嚼碎在地上捡起的干草。小羊羔们在大羊身体的空隙里追逐玩耍。当它们因找不到自己妈妈放开嗓子呼叫时羊圈里大羊的叫声会响成一片。这些走路都有些摇晃的小家伙,便在人们听不出彼此的叫声里走到自己妈妈身边。
眼前的情景让小方一下子特别想念自己的妈妈。有多久没有见她老人家了啊!她还好吗?
小方不再看窑洞里的羊,他翻了个身,枕头上的脸冲向窑洞外面。现在院子里的一切他看不到了,他的视线被厚厚的花格子塑料布阻挡。这是天凉了后他和生福一起钉到木栅栏上阻挡风寒的。
躺好后小方闭上了眼睛,他想好好想想自己的妈妈,出门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好好想过她。
这时候小方吃惊地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样去想念自己的妈妈。首先他在心里找不到妈妈清晰的样子,接着他找到关于妈妈的事情也只是支离破碎的片段……他更紧地蜷缩起自己的身子,仿佛这样能把心里的疼痛挤压到身体之外。
当屋里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小方知道夜晚来到了。但是外面并不是一片黑暗。雪反射的光照得栅栏油布一片白亮。身后羊群安静下来了,四处充满宁静。雪还在下,簌簌地响声隔着油布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边。
今天白天小方回到家门口又折回去了。在村长大门口等了很久,站累了他便蹲下,蹲得腿麻了他再站起来,身上的雪越积越厚,融化的雪水慢慢湿透了衣服,风吹来说不出的寒冷。等到他觉得自己呼出的气都没了温度,那扇门仍然纹丝未动。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
小方趟着雪回来,雪水在鞋子里结了冰,脱袜子时脚像拿刀子割一样疼。
生福媳妇进来没有说话,默默地在床边站了一会,放下碗筷出去时抱走了他堆在床头衣服。没停一会她进来一下又出去了。小方没有看她,他知道她往床头放了他明天穿的衣服。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方睁开了眼睛。隐隐约约他感觉自己睡了一会,又好像没睡。彻骨地寒冷让他以为自己躺在外面,他用上面这只手在侧着的身体前后摸摸,被子唔得严严实实,没有透风的地方。
这时候他才想起还是早晨出门时吃的饭,中午和晚上什么都没吃,连口热水也没喝。自己白天在理发店还……不会冻死吧!
小方担心了起来。虽然现在活得不成个样子,但是他还不想死。要是屋里有个炉子就好了,他想着探起身子在床边找来找去。椅子上的饭菜还像先前那样放着。他伸出去的手指摸到了放在盘子边的一个馒头,馒头凉的像一块冰,他拿在手里捏了捏又放下了。没有找到炉子他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知道根本就没有。
他奇怪的是自己一点不饿。
卷缩了太久的身体说不出地累。他把它舒展开来时感觉屁股连着大腿一阵一阵疼。想了好大一会才明白是白天摔跤受了伤。
展开身子他觉得更冷了。不会冻死的想法在心里越长越大。得想个办法!他又一次探起身子,屋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自己和一群羊……羊……
小方掀开被子出溜到地上,扎人的寒冷让他顾不上穿鞋。他夹着屁股光脚踩着满地羊粪和草屑走到羊群中间,在一只大羊身边摸到一只小羊羔。
肯定是白天玩累了,被小方抱进被窝的羊羔一声没叫。
小方紧紧地把它抱在胸前。羊羔暖烘烘的身体、均匀的呼吸和起起伏伏的肚皮,让他觉得:抱着这样一个身体比抱着白天两只兔子钱换来的身体毫不逊色,甚至更加真实。
……
两个身体确实比一个身体强。
不一会儿,被子里暖和了起来。小方满意地闭上眼睛。他睡着后不久,梦来光临他的睡眠,带着一切美好:美满温馨的家庭、源源不断的财富,还有把这一切照亮的光明。
……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满山坡翠绿的植被间开满叫得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花朵,或黄或蓝或红或紫,让人目不暇接心驰神往。
有一个整洁朴实的院落,建在两座绵延开去的山梁中间的一块平地上。院子后面有一片枝叶茂盛的小树林,树林旁边一眼清泉正往出冒着清澈的泉水,水面随着泉眼里出水的力道不断荡漾,一环套着一环。泉边湿泥上数不清的蜜蜂、蝴蝶在喝水,它们一下飞起来一下落下去,翅膀在脊背上开开合合,似乎永不疲惫。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昆虫,比起蜜蜂和蝴蝶它们要莽撞的多,它们也是来喝水,可往往要先游个泳,两排小细腿在水里划呀划呀总是在原地转圈,还好穿盔戴甲的身体随着涟漪不断靠岸,直到细腿踏上泥土,才找到方向爬出水面。
院子前面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一群肥硕的小母鸡在一只同样肥硕的大公鸡带领下在上面一边找食吃一边娱乐。大公鸡不停地变着法使坏;小母鸡们一点也不和它生气。
房檐下,小方半糖半歪在藤条编制的摇椅上,笑眯眯地看着院子里玩耍的一对儿女;身旁妻子坐在一张矮板凳上,嘴里和他说着话,眼睛不时的瞄着孩子,两只手在胸前忙活着一只鞋底,她拉几下绳子,便要拿针去头上磨几下;另一旁是一堆金豆子堆积起来的小金山,并且山上方空中金豆子像水龙头流水一样不停地往下流。
“老婆,肚子饿了。”小方两只胳膊支起藤椅里的身子,脸凑到身边年轻貌美的妻子面前。
“想吃什么?”妻子放下手里活计。
“问孩子,孩子们想吃什么,我就想吃什么?”
妻子站起来后,小方也站了起来。他精神抖擞地走到金山跟前,两只手伸出去,像水龙头下掬水一样去接源源不断流出的金豆子,手上感受着在掌心越聚越多的分量,眼睛看着金灿灿的光芒,耳朵听着清脆响声,他咧开嘴巴无声地笑了起来……
“叔叔,叔叔起来吃饭!”
小方被不断传进耳朵里的声音和不断摇晃着自己身体的力气弄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生福八岁的儿子站在自己床前。
孩子见他醒了,拿回推他身子的手在鼻子下头擦了一下说:“叔叔,我妈叫你吃饭。”然后扭头往外跑。
看着孩子出去吃力地把栅栏门带上。小方躺下后回忆起来刚才的梦境。他想起梦里女人,孩子,还有好多金子……假的……都是假的,他闭上眼睛,两手要去梦里一样在被窝里抓着。当他手里抓到一把圆溜溜的东西的时候,他一下子睁开眼睛。难道……他心里吃惊地想着把手从被窝里拿到面前。
张开手,他看到一把捂干了的羊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