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隐隐,雾蒙蒙。
飒飒寒风,漫漫冷雪。
热火朝天的工业区,上万台锅炉昼夜不休的吞噬着黑色煤块,工人日以继夜忙忙碌碌,腰弯了,背驼了,双鬓白了,清鼻涕,喘咳嗽,换来一家老小温暖被炉和黑麦面包,娃儿们为每周能够喝口带肉沫的番茄浓汤而欣喜。
工人付出的劳动价值本该享受更体面的生活质量,资本家却在大法官庇佑下,明目张胆剥削劳动人民的劳动成果,牟取暴利。
权利失衡、法制不明的时代。
雾锁长空,富贵城这座资本主义帝国罪恶满盈的首都,永远都是这般潮湿,一年分不清四季之别,不看老黄历根本不知晓腊月早逝。
春寒料峭,难怪天有点凉了。今儿有个捧场欢客给后台送了束寒梅,被歌舞女郎们嫌弃,她倒是挺喜欢,捻着上了台,唱了首烟寒小意的歌曲,零零星星赚了些捧场客。上周练气感觉到腹中生有异物,到诊所检查,她怀孕了。
莫名其妙……她怎会怀孕呢?
作为一名间谍,她历来小心翼翼,怎会莫名其妙就怀孕了呢?
前日到黑诊所打算堕胎,一名棕发碧眼的少女坐在冰冷长椅上唾泣,她看见少女被冷漠的护士引进白布帘遮蔽的手术室,她听到少女的哀嚎与挣扎,少女披头散发捂着腹部跑了出来。
护士冷漠如常,问她:“确定要做?”
她没有回答。
“后悔也不会退款。”护士这般说。
她摸着腹部起身离开了。
今夜有侯爵资本家一掷千金,将黄金垒成一间小屋,屋外堆满郁金香,专给头牌小凤仙捧场。
嗡鸣的汽笛喇叭捏得震天响,蒸汽车载着侯爵与小凤仙消失于灯红酒绿的欢乐场。
侯爵慷慨恩赐了每个姐妹十斤猪肉!
黛青旗袍高分叉,玲珑有致显妙躯,如此摇曳竟是孕妇?
没有任务她从不与欢客出场,偶尔亦会找个俊俏小生排解一点寂寞,可……接到继续潜伏指令后,她一直安份守己……怎会呢?
资本帝国的空气便这般毒!?
王小空感受到来自母体的猜疑与不安。
醉生梦死的歌舞厅散场于凄冷黑夜。
十三钗提着那十斤猪肉与一束腊梅,在人力车夫贪婪饥渴的瞳光下,坐上人力车。
月前富贵城的牲畜染上瘟症,相继流脓化骨,马车没有被新兴起的蒸汽车淘汰,却先被瘟症消除。
马车夫为了养家糊口,只好自己出来当马。
这个时代工业兴起,灵力枯萎已成必然趋势!
瘟症肆虐,肉类告急,市场上一斤猪肉贵比黄金。人力车夫低眉顺目收起那份贪婪,这是个有点傻的好人,这年头见到这般一大块猪肉,抢了便能换取等量黄金。
料峭春寒吹落腊梅花瓣,十三钗翘着二郎腿,慵感小意吞云吐雾,人力车拐入贫民窟。
街道冷清,饥寒交迫的孤儿们正与野猫、野狗争抢残羹剩饭,有个病弱小孩儿抢到一点残渣剩汁,瑟缩在地上狼吞虎舔。两只骨瘦如柴的野狗,兽瞳放光,口水滴落雪地,眼看着要扑上去嗜咬孩童,一根腊梅枝叉死带头的恶犬。
“汪汪汪——”饿犬扑食,想要瓜分犬尸,几个大一点的孤儿提着木棍冲来与饿犬争抢。
孤儿倒了两个,饿犬全部成了孤儿的食物。他们抱起犬尸拐入潮湿暗沉巷道。
“唉,天寒地冻。战争结束了,本以为可以过几天太平,结果瘟症爆发了……可怜的孩子,这般寒夜露宿街头,怕是撑不了多久。”
苦寒者才会知晓饥寒交迫的寒夜有多难熬。饥寒交迫、露宿街头的孤儿们不敢闭眼亦无法入睡,君不见贫民窟寒雪点缀的清晨,那蜷蛐无助的累累冻死骨?
人力车夫是一名面色灰败的迟暮中年。一个老好人,这年头好人没好报!
王小空透过母体感知冷清凄凉街景,这里的人脸上满是绝望,与爹爹差不多岁辰的人力车夫,面上毫无生气。大汉朝廷从汉高祖刘邦始,除了王莽新朝改革,至今皆是实行无为之治,只要不好吃懒做,多少都能混口饭吃,不至于饥成这般人间炼狱。
十三钗腹中胚胎已有57日胎龄,正处于第八周到第九周过渡期,大小约1.77厘米,与大脚拇指的指甲盖差不多大小。
胚胎已初具雏形,体节分化,四肢分出,胎头大于躯干,胎心跳动稳定。新生意识刚刚萌芽,如同一张白纸,纯洁干净。
王小空感知到母体从车座上捡起一朵飘零花瓣,他能感受到来自母体的心潮起伏。
胚胎一点点成形,亦一点点改变母体生活习性,十三钗近日有些多愁善感,往昔表象再欢颜慵懒,内里亦是冷漠无情,当下她却哀叹手里这朵飘零的腊梅花瓣。
作为一名间谍,不能落下如此累赘。王小空感受到来自母体的果决,刚刚萌芽的新生意识还处于懵懂混沌之态,并不知晓自己的命运已被母体决定。
佛光普照,梦锁修为。他亦想知晓斩断梦境连接,是否能够突破限制。
胎心稳定脉动,生命萌芽之初的活力与感动,搅动恻隐之心。王小空有点圣母了!
众生相是自私小爱,他只需要顾及家人,何必在意这梦中人?
梦境与现实,现实更重要!
万物皆有灵……
莫名想起不顾反对救走白太狼……想起从泥地上救起女王蜂……
母体的犹豫与果决传递到胚胎,影响了王小空。母体与胎儿的连接便是这般神秘与动人。
人力车停在一栋狭隘破旧的三层楼房前,十三钗从烟盒里娴熟的敲出一根香烟,提着猪肉,立于寒雪间吞云吐雾,翘臀扭动黛青旗袍,曼妙腰肢摇曳似柳,走向楼房前一条昏暗小巷。
小巷里走了几步,来到她租住的楼房前,曼妙身影正要踏上逼仄楼梯,飒飒寒风送来阵阵料峭婴啼。
仔细一听,贫民窟的午夜歌妖们又在聚会了,如婴啼似妖歌,这是野猫的歌声。
穿街走巷偷盗食物的野猫们,最爱于此伸手不见五指之夜,如同女巫聚会般,聚猫高歌。歌声凄厉,抓毛人心。
王小空感知到凄厉猫歌,猫们牵肠挂肚,嚎唱着饥寒交迫与凄凉困苦。
这些猫的歌声充满孤独、暴戾、饥饿……与地球的猫歌不同,地球上徘徊于午夜的猫歌,有着对生命的渴望和祈祷。猫们会为新生命降生而嚎歌,会对生命逝去而嚎歌,会对找到稳定的食物供给而嚎歌……
十三钗纤细的臂膀,提着沉甸甸猪肉,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我们是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的可怜孤儿。”
稚嫩衰弱的孩童合唱声与猫歌共舞于黑夜。
“呼~”
十三钗踏向台阶的右脚,定格。
细高跟在寒风里颤抖。
“当我死后回归大地,谁会为我们安葬?”
她用力抽着烟,提着猪肉,寻歌而去。
王小空感受不到来自母体的情绪,母体如同被歌声勾魂。曼妙身躯被歌声拘向发声源。
“谁会为我们掩埋尘土?”
“谁会为我们倒上三杯酒?”
“谁又会为我们伤心难过?”
“我们是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的可怜孤儿……”
透过母体感知到一块春寒料峭的空地上,腥臭难闻的下水沟味道弥漫,空地上十几个孤儿紧挨着围到一块,正中有一团篝火,照亮一张张饥寒交迫、骨瘦如柴的面容。
工业区附近曾有座座孤儿院,这些都是孤儿院里的孩子,后来某位侯爵买下孤儿院,驱赶孤苦无依的孩童们,推倒残破漏风的楼房,盖起了吞噬黑色煤块,吞云吐雾的工厂。
这位侯爵如同这个时代所有追求利益的贪婪资本家般,没有顾及孤儿的眼泪,不曾想到这般一座足够遮风挡雨的残破孤儿院,对他们来说是赖以生存的港湾。
“我们是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的可怜孤儿。”
“当我死后回归大地,谁会为我们安葬?”
飒飒寒风,漫漫冷雪。十三钗没有靠近孤儿们围拢的篝火,衰弱歌声与凄厉猫歌交相呼应,她将手里猪肉掷向篝火旁,在孤儿们惊疑震惊前,悄悄离开。
她是无产阶级国家,潜伏于资本主义帝国的间谍。间谍有间谍的操守!
雪飘落伶仃秀肩,黛青旗袍在夜里与寒风擦肩而过,狭隘小巷里,十三钗静静徘徊,抽了一根又一根烟。
“我也是孤儿……”
十三钗沉默不语,王小空却清清楚楚听到从母体传递来的痛楚。
“我也是孤儿……”
这句无尽言,不停从母体传向胚胎,胚胎渺小的四肢有了反应,似是回应母体,比胎头还小的躯干颤动了一下。
如此微不足道母体自然无从感受!
十三钗返回名叫“丽丽”的歌舞厅女郎租住的楼房前,这是组织给她安排的身份。
她没有名字,只有代号。没有家,只有组织。
曼妙身影拾阶而上,楼梯逼仄,楼道狭隘。
门口。她警觉到有人动过门锁,门被打开过!
黏在门缝上的一点黑麦面包不见了。这黑麦面包经过特殊处理,猫和老鼠都不会碰!
十三钗面露警惕,右手下意识摸向大腿侧。推门而入!
昏暗房间里,一切如故。点开煤油灯,一眼便能望到边的房间里不见丝毫人影。
从大腿侧拔出手枪,朝着床、柜与书桌角落分别开出三枪。
三声哀嚎,三道血线飞溅,阴影里依次倒下三具黑西装尸体。
暴露了!
这是资本主义帝国的暗警!
趁着天亮前,藏于夜幕里,窜向秘密据点。
组织早就撤离富贵城,可按照惯例秘密据点仍会留下常规联络员。
她赶到时候,秘密据点已被破坏。
潜伏于暗处的十三钗,收到了联络员同志用生命传递出来的最后信息。
那是一只黑猫。断了尾巴的黑猫!
他们被组织放弃了!
成了新官上任的组织首领,一点政治筹码。
和平了。无产阶级国家和资本主义帝国握手言和,不需要间谍了吗?
断了尾巴的黑猫,这是组织发给潜伏于富贵城同志的最后指令。
被放弃的间谍,只能牺牲!
十三钗本就没有名字,对丽丽这个身份亦没有留恋。
枪口冷冷抵住太阳穴,她决定遵从组织最后的指令。
被放弃的间谍,要么光荣牺牲,要么被帝国暗警监禁折磨!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王小空再次听到这嬉笑,这回仍是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传递过来,她只是在笑而已。
“战争结束了……嘻嘻嘻……黑猫断尾了……嘻嘻嘻……”
纤细手指轻轻摩擦冰冷扳机,金灵根锻塑成灵力子弹,填充弹夹。
十三钗腹中胚胎尚不懂母体,即将自杀,失去母体庇护与供应的她将跟着死去,胎心仍是那般稳定跳动。一点点一点点从母体那吸收营养,一点点一点点长大。
王小空这会只需要不闻不问,便能知晓连接切断后,是否能够突破梦境的限制。
冷静,保持冷静!
“……”
正如十三钗意义莫名的嬉笑声,王小空亦莫名其妙的借用韵藏于胚胎的三口元气,控制胚胎如海马一般细小如针的腿脚,轻轻踢动胎囊。
元气隔空打牛,正要扣动扳机的十三钗猛地感受到腹部温和的胎动。
胎动如此温和,完全不伤害她分毫。她却如遭雷击,整个人顿在原地!
十三钗耳畔隐隐约约徘徊着腹中宝宝稚嫩的歌声: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完
世上只有妈妈好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
……
摩擦扳机的食指轻轻逃离扳机,灵力子弹消散,眼眶里热泪滑落。
持枪的纤细手臂无力垂落,十三钗惊恐的抛开手枪,捂着腹部,失声痛哭。
……
……
间谍最善于控制情绪,十三钗捡起法宝?手枪,插回大腿内侧的枪套里。
整了整仪容,潜进一处人家换了身衣裳,化了个妆,瞬间变成另一个人,于清晨离开了富贵城。
她是孤儿……没有名字,只有代号。没有家,只有组织。没有家乡,只有祖国。
她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名字,没有代号,没有家,没有组织,没有家乡,没有祖国……她现在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妈妈。
妈妈该有个名字。
漫漫冷雪落于肩,富贵城十里外,一座荒冷山丘上,傲然立着一株岁寒腊梅,峥嵘树枝上开满梅花。
她什么都没有……她有了名字……
“寒梅。”
寒梅给自己取了名字,离开了荒冷山丘。
寒梅不知晓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她只知晓:“妈妈该有个家。”
冷雪漫漫,寒风飒飒。资本主义帝国和无产阶级国家边缘地带,有片三不管地带。
寒梅知晓那里有座小镇。
前路漫漫,前途未卜,她单手护着腹中胎儿,走得很安静,很踏实。
雪道上两行长长印痕,伸向远山。
……
……
王小空离开梦境。
天亮了。
公元180年5月16,农历四月二十二,日出东方,天边染着一抹光。
晌午羽林先锋军将侵象谷村!
此时此刻,一家老小伴着晨辉在农家小院里打功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