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备去死了,在这临死前的空当我又看到《导报》上贴出了新的文章,“我们对于眼泪看得比乳房精液和大脑都重要,由于哭泣无法找回,我们决定去死了。这里已经发生了大量的暴动,人们要求他们维持了几十万年的哭泣权,既然这种基本的能力都丧失了,我们的生命也没有多大意义了。我们对朋友的死不会悲伤,我们不会被一个悲惨的故事感动,我们遭遇重大挫折也无法哭出声来,我们用刀子割自己的手指甚至也不是那么疼痛了,这样下去的话迟早我们会丧失触觉(除了生殖器官依旧敏感)。于是,我们决定去死,我们活的时间确实太长了,在不会哭泣的情况下,生活不啻一种煎熬。半个月前,我们的公民在世界各地举行了游行示威,他们的横幅上写着——拒绝长生不死,拒绝注射端粒酶,世界法庭遭到民众围攻,代表着公正和权威的大法官们准备妥协,生产‘生命之光’的工厂被摧毁,政府没有能力配给这种药物了,我们得不到也拒绝服用,只有那些愿意做行尸走肉的人还在仓库和地窖里藏了大量端粒酶制剂,当然,我们蔑视他们,他们已不配与人类为伍。我们虽然又细又长几乎变成了一条蛇,但我们可以为了哭泣的丧失安然去死,我们还有资格(希望大自然承认这一点)称为人类。”
“有人觉得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生活,生老病死,生儿育女,那是大自然给我们的方式,最亲切温柔的方式,唉,不过由于我们对性爱机器人的迷恋,我们丧失了生殖能力,只剩下无用的快感,我们不能哺育后代了。我们的科学家建议培养试管婴儿(我们中的好多弟兄都是活了几百年的试管婴儿,据说他们更聪明),具体的实施步骤如下,当我们到了生孩子的年龄的时候我们就领养一个试管婴儿,然后我们衰老死去,我们的试管婴儿到了生孩子的年龄的时候也领养一个试管婴儿,如此往复,这样我们就好像没有丧失生殖能力一样,我们的生活方式和以前一样,不过我们的世界以后将全都是试管婴儿,仍旧是哪个女人(第一个发现人类丧失哭泣能力的人),她反问,我们的试管婴儿会哭泣吗?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可是大法官们说,在较短暂(比如一百到二百年)的生命里,不会哭泣也许是可以忍受的,毕竟很快就会由死替他们解决烦恼。不,不能忍受,一点都不能忍受,根据我们的记者发回的报道,那个女人开始发飙,把高跟鞋脱下来,套上自己的内裤和胸罩(乳房萎缩并不妨碍我们佩戴胸罩),扔到了其中一个大法官的头上,鞋尖从大法官又细又长的脖子上蹭过去割断了他的脖子,大法官巨大的脑袋滚到了陪审团的桌子下面。我们无法忍受,我们不但为自己不能哭泣而沮丧,更重要的是,这种人类最后特征的缺失将使我们的后代脱离自然界高等智慧生物的行列。于是,我们达成协议,所有人都回家去,坐在床上,盖上被子,面前放一本二十二世纪的长诗《水与梦》,等着衰老而死。”
我觉得有点惊讶(哈哈),在我准备为莎莎而行使自然死亡的仪式时,外面的人忽然间要陪我一块去死,原因竟是因为不能哭泣,这对我们绿皮火车上的人来说绝对是一种简单的能力。我回忆了一下最初莎莎在车窗外注视我的场景,以及几百年来我们度过的幸福时光,就已经热泪盈眶。我把莎莎的那沓厚厚的黄纸抱在胸前,虽然也许我兴趣不大,但我还是一个一个翻看那些怪诞的小故事,我只看那些冗长的标题,然后扫视一下那些线条乖戾色彩浓重的插图,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一个醒目的标题吸引了我,依旧冗长复杂,《一个载满囚犯的火车最终将拯救人类,它就是上帝许诺在未来赠与我们的诺亚方舟》(尼玛,有木有这么狗血),下面的插图似曾相识,因为我想起我的父亲也画过类似的画:一个漂浮在汪洋大海之上的绿皮火车,那列火车是那么长,长得看不到尽头,尾巴隐没在翻滚的海浪中,海鸥和信天翁在上空盘旋,天空和大海连为一体,在那黑蓝色的稠密的分不清是乌云还是浪花的地方显出一道类似闪电状的缝隙,从里面透出了一束光芒,那些光芒洒在绿皮火车上,给它镶上了一缕金黄色的边饰,莎莎的颜料涂抹得有点过分,线条也过于粗笨,初看起来,倒像是古老的苏美尔人的壁画,就在下面那一团泛黄的颜料上写了如下一段文字:
“我使云彩盖地的时候,必有虹现在云彩中,我便纪念我与你们和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约,水就不在泛滥,毁坏一切有血肉的物了。”
这最后一页手稿使我突然起了兴趣——因为它和我们的绿皮火车相关,我想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尽管我已经几乎要驾鹤西去了,我还是努力闭紧嘴巴,避免呼出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因为莎莎写了那么多逻辑混乱天马行空的小故事,难保她不会在这里开一个大大的玩笑。可是我虽然这样想着,还是忍不住要探索其中的含义,莎莎,一个拥有史无前例卓越天赋的女孩不可能给我留下了一大堆无意义的充满玩笑的文字。请读者帮我想想这句话来自哪里。我自己也先设法拖住死亡,不过我最多只能拖延一个晚上,造梦机器人已经用它的纤纤细手抚上了我的眼皮,我开始做梦:一个细长的人(他硕大的脑袋垂在胸前)和我坐在一块,面对一个苍老过度的老头,他脸上的皱纹几乎使他毁了容,不仔细看你会很难发现他的五官,他的胡须长长得拖拉在地上,在泥土和岩石里生了根,他的袍子生了大片的绿油油的苔藓,他拿出了一本书,给我们念了莎莎在最后一页手稿提到的那段话,然后这个老头把书放在他面前的一个木桩上,封面上用古老的花纹体写着《ЖЛЮДЫЪЙ》(尼玛这是什么鬼符号)。我转过脑袋,发现我身边的细长的兄弟已经不见了,他刚才看起来有点沮丧,于是变成一条蛇爬上了最近的一颗苹果树的最高的树枝上。他绕啊绕,让身子像绳子一样一圈圈缠在树枝上,那颗怪异的脑袋悬着,就像一只稍大一些的苹果。于是我醒了过来,发现清晨已经到来,我看了一眼外面攒动的人群,就此永远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