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我“认识”陆离也不过是几个月。他是我现存记忆的起点。
那天我刚从睡梦中醒来,却发觉世界变了模样。周遭的一切都不真切,传入耳中的声音像隔着汪洋。
“贝贝?”
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似乎在对我说话。我的视线还有些模糊,却像幼鸟看见母亲一样猛地抓住他的袖口。
他吓了一大跳,试探地在我眼前挥了挥手,“你看得见了?”
我点点头。
“你能说话吗?”
我动了动嘴唇,唇舌僵硬得像从来没有说过话,尝试了几次方艰涩地答道:“可以。”
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你总算醒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得傻傻地问:“你是谁?”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然后温柔地对我伸出右手,“我是陆离,你的朋友。”
我愣了一下,犹疑地点点头。
现在想来,那时我就该意识到这是个谎言。
我半靠在病床上,看着陆离跑前跑后地给我戴上各种各样的仪器。
“感觉还好吗?没有哪不舒服吧?”
“没什么感觉。”除了活像长了一堆触手。
“贝贝。”他拿起一本资料夹,想想又放下,似乎在犹豫要怎么开口,“有些事必须要告诉你,你也发现了,你的记忆可能出了点问题。”
“你的名字叫曾贝贝。”他说,“我们是大学校友。今年我在做一个项目,请你来做助理,但是发生了实验事故。”
这本不是一件复杂的事,但陆离很啰嗦,说得又很慢。我用心听了好一会才有了点头绪。
他正在做的项目,说白了就是复制人。他再三强调这跟克隆人或者基因改造之类的东西不是一回事。复制人的目的是复制出和本体一模一样的“人类”,包括生理和心理的完全复制。虽然克隆人的相关条例在几十年前就有所放宽,但陆离的这个实验显然已经越过了某条界线。
“这是为了拯救患有不治之症,不久于人世的人。”他这样解释,对项目的正当与否似乎毫无知觉。
整个项目按计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制造复制人的身体,第二阶段通过记忆的复制导入移植记忆,我遭遇的事故发生在第二阶段。
作为这个项目的第一个人类实验对象,我顺利地完成了第一阶段,见证了我的复制体诞生。但在第二阶段,复制体对记忆植入表现了极强的排异反应,反应之强令人心惊。最终,植入没有成功,并在排异反应达到高峰时逆向破坏了本体的大脑。
于是我算是失忆了。
陆离在讲述过程中多次停下话头,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试图抚慰我的情绪。他全程十分谨慎地观察我的反应,好像他出言不慎我就会扑上去吃了他似的。但我近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这显然在他意料之外。
既然第一阶段完成了,我提出想见见我的复制体。陆离没想到我会提出这种要求,盯着我瞧了半天,最后双手一摊,无奈地说:“事故之后已经人道毁灭了。”大概是看我表情不对,他补充道:“记忆植入失败,她没有醒。她没有意识,不会痛苦的。”
“喔。”我点点头。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他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顿时面露疲倦,“没有的话就好好休息吧。”
我当然有问题要问,从刚才我就一直很困惑。
“陆离,我是自愿做实验对象的吗?”
“嗯。”
“但是为什么呢?我是说,我身体健康,不需要复制体,为什么我要冒这样的风险?”
“我不知道。”过了半晌,陆离才讷讷道,“理论上是很安全的,报酬也非常丰厚。我向你提议的时候,你没犹豫多久就答应了。”
“这么说,我很缺钱咯?”我不合时宜地说起玩笑话。
“聚居区建立之后每个人都很缺钱。”他干笑两声,扔下句好好休息,匆匆离开了我的房间。
那天夜里我顶多睡了三个小时。身上到处都是仪器,又在陌生的环境,怎么睡?我的神经又不是真有水管那么粗,之前面对陆离时那么冷静,只不过是因为人刚醒,脑子都不清楚。这会他一走我立刻害怕起来,在心里把贪财不要命的自己骂了几个来回。
接连几天观察和评测后,陆离终于允许我自由活动。
“谢天谢地,除了失忆,你的大脑没有损伤,身体状况也非常好。”他收起那些繁杂的检测仪器,又嘱咐道,“但是你别乱跑,这地方不是很安全,最好就呆在实验楼里。”
我不置可否地瘪嘴。
“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用呼叫器找我。”话毕,他行色匆匆地离去,似乎有什么着急的事,压根没放心思在我身上。
我的病房在一家校医院里。
陆离做项目的地方原本是一所科技大学的实验楼。这个校园早就废弃了,离最近的聚居区也有几百公里,周边荒无人烟,只有颓圮的建筑物和龟裂的水泥地。风大的时候黄尘滚滚,一点点绿植从石砖的裂隙里可怜兮兮地冒个头。
其实,除了陆离仍在使用的两栋大楼,校园内其余的建筑物也是弃置的,我没敢进去冒险。结果就像我真的乖乖听了他的话一样,复原后,我一直只在实验楼里四处游荡,何其无聊。
这漫无目的的闲逛促使我在第一天就发觉一件古怪的事。这个空旷的校园里只有我和陆离两个人,天知道这么复杂的项目是怎么靠我们两个运作起来的。
我去看过实验室。那个据说是制造复制体用的巨型圆柱形中央培养皿,竖立在实验楼二楼主实验室的角落里。它里面已经被清空了,洗得锃光瓦亮。
我站在空荡荡的培养皿前,试图在记忆里寻找自己复制体的模样,然后理所应当地失败了。
陆离突然蹿进实验室,“原来你在这,到处找你。”
我的目光从培养皿移到他身上:“有什么事吗?”
“没,我找不着你,怕出了什么事……”他眉头微蹙,“贝贝,如果没事的话,平时就尽量留在实验室吧,我把隔壁的办公室收拾出来,你搬过来住。”
“行吧。”我并不在乎这些,“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一直傻呆着也不是什么事。”
“没关系。”陆离急忙道,“事情变成这样,我一直很内疚。你留在这里观察休养一段时间,其他事情不用你操心的。”
大概是看见我的表情失落又受伤,他提议:“要不然这样吧,我陪你去图书馆找点教科书,你试试能不能从头学起。基因本来就是你的专长方向。这样说不定对恢复记忆也有一点帮助。”
虽然听上去不太靠谱,但总比无所事事强。我双眼一亮,立刻表示赞同:“好呀。那我什么时候回聚居区呢?我是说,我也不能一直留在这吃闲饭吧。我想你能不能先把报酬结清,我尽早回去。”
陆离面露为难之色,他沉默片刻道:“贝贝,其实我不建议你现在回去。自从今年几个大型聚居区开始协作整合,聚居区的准入审查更严格了。我们的项目并没有通过审批,你消失了几年,回去之后拿不出合法有效的记录证明,恐怕没什么好事……”
看他还要唠叨下去,我赶紧打断:“好了好了,我不走就是了。”
他松了口气,摘下眼镜,掐了掐鼻梁。
“来,实验室没有网络,我陪你去图书馆吧。”
我点点头,跟着他走出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