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山村依旧如常,只有偶尔的山风飒响和一两声的鸟鸣,显得山林更幽,村庄更静。
不知谁家的犬,一只鸟扑棱着飞的影子,被它误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物什闯进了院子,惊跳之下一声狂吠,引得邻家的犬也挨个儿叫了起来。顿时桃村上下一片犬吠,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停。
一个黑影脚尖一点,从一棵茂盛的树冠上跳了下来,对着树下的人抱了一拳。
树下的人也穿着黑色夜行衣。林中树影浓密,两人的黑色夜行衣仿似与树的暗影融为了一体。
“禀将军,暗军已经埋伏好,悉听将军调遣。”金广禀道。
面具下,陈君睿神色莫名。过了一会才道:“先让暗军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不得再靠近桃村半步。”
金广疑惑:“这是为何,灵犬明明已经判定……”
“灵犬,出了问题……”
陈君睿没有言及如何发现灵犬失了判断,若说出来,未免过于丢脸。
他在白日时已然发现灵犬的异常,原想着等天黑时再放出来探查一番。是以回镇上时,并没有带回灵犬。入夜时才再次潜回陈家,意欲放它去各家各户探查。
然而灵犬只是恹恹地趴着不动,被他拉拖急了,竟忽然之间陡然支起身子,炸着毛呲着牙竟像是要咬他。
陈君睿不由有些错愕。要知道,灵犬自从跟了他,一直言听计从,俨然一只听话的忠犬。一路上也很是机警,两只耳朵从来都是直直竖着,一心一意嗅闻秦月的气息。
现在却不知怎的,病恹恹的不说,还对自己的主人龇牙相向。
“……这黄犬可是裴显从西域得的纯种灵犬,千里之内可追人气息,从未有失手的先例,如何会忽然......”金广也深感意外。
陈君睿越过夜色看向村头的茅屋人家,这一切的意外皆源自屋中的那女子。灵犬暂时用不上了,看来只有他亲自探查了。
看陈君睿抬目深思,金广又作了一揖悄悄退去。林间一阵飒响,再没了半点声息。
清风抚窗,树叶弄影。
穆晚晚望着窗上晃动的斑驳树影,不知怎的,心也似那树影一般,忽明忽暗,摇摆难安。
俊美得过分的容颜,清冷华贵的气质,初见时的痛彻心扉。心中的不平静皆源于今日与这男子的相见。
她原本想一茶一饭,不问悲喜,不沾凡尘,安安静静在这山村了此一生。却忽然间平地风起,搅得天地混沌,迷了人眼。
既是农家之子,却举手投足华贵非常。初走是毫无经商经验的黄口小儿,归来时却满载财富。这些异常便是那平地的风,遮住了她早已规划好的去路。未来要去向哪里,她似已看不清。
原想乡野村夫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摈却凡尘俗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在外种田或者做些小买卖,她在内自会料理好家中的一切。现在看来,原想的事情未必事事都能如愿。心中已然有了隐隐的不安。
忽然想起了秦月那日说过的话,你要的岁月静好未必那么容易。穆晚晚苦笑一声,果然是不容易呢。
手抚向脚踝上戴着的金铃,也许能从拇指灵军处问出点什么来。神思一动,当初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武士站了出来。
只是如果不是他标志性的胡子,穆晚晚几乎没能认出他来。他整个人似缩水了一般,如果之前是一根拇指大小的样子,那现在就是拆去了皮肉的,只剩一根拇指骨头了。
他瘦的皮包骨,几乎站都站不稳,头发也变成了全白。
穆晚晚惊讶:“你怎么变得如此?”
络腮武士颤颤巍巍单膝跪地,凄惨道:“小的们原是灵蛊的一部分,不坠地狱不入轮回。但既是灵魂,就需得吸收日月精华天地灵气,金铃中有禁制,隔绝了天地灵气,没有国主的召唤我们又不能出来。自从那次相见后,国主再未召唤过我们,是以断了灵气,灵魂也便就枯萎了下去。小的身体壮些还好些,那些身体弱些的,几乎都不能站立了……”
穆晚晚大概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既是她不召唤他们出来,他们就在金铃里断绝了天地灵气。她不想惹俗事麻烦,却不想却让他们落得如此地步,如今看着络腮武士的惨状,心中不免愧疚:“我竟不知这些……难为你们了。”
络腮武士人虽虚弱不堪,音调却仍激昂如洪钟,激动道:“国主何出此言!我等誓死遵守国主的决定,没有国主的召唤,绝不出金铃一步!即使魂飞魄灭也在所不惜!”
“如果不出来……会魂飞魄灭?”
“是的国主!”
穆晚晚面色一凝,魂飞魄灭,应该是天地间对生灵最狠厉的惩罚了吧,终是心有不忍:“我得着机会时会不定时放你们出来……”
络腮武士悲壮如乌云压顶的神色中忽然间透进了光亮:“多谢国主救命之恩!小的们铭记在心!”
穆晚晚沉思,过了一会儿才道:“今日是个空闲,你们都出来吧,就在院子里呆会儿,记住,不能弄出任何声响,不得干扰任何人事。”
络腮武士以头触地:“国主的再造之恩,秦武永世不忘!”
“你叫秦武?”穆晚晚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国主……”秦武不免有些委屈,这可是国主赐给他的名字,她怎的给忘了。但即使国主忘了他,他也不能对国主有任何怨言。
整理了一下略微受伤的情绪,瓮声瓮气回道:“禀国主,小的是叫秦武……”说到后面,声音到底不受控制抖了几下。
穆晚晚:“我受了些伤,好像忘了以前的很多事儿……你能不能多跟我说说以前的事儿?比如,我有没有夫君或情郎之类的……”
第一次相见时的痛楚之感,只有情人之间才会有那样的感觉吧。
“受伤了……国主你受伤了,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是吧?”秦武两眼放光,原来国主不是忘了他,而是因为受伤才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才忘了他的名字。他还是那个最值得国主信任的贴身武士!
激动之余忽然又觉得这样的表现未免失了礼节,国主受伤忘事总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于是又恹了下去,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郁悲道:“小的未能护得国主周全,万死难辞其咎!”
对于秦武动不动就跪,穆晚晚还是不能适应,摆了摆手道:“只说话,别动不动就跪。”
秦武这才站了起来。
穆晚晚又把其余的拇指灵军召唤了出来,灵军们感激不尽,静悄悄在院中依次排开,还能站着的便站着晒月光,不能站的便躺着晒。穆晚晚忽然又想起了那世里的一个酱油的广告,晒足一百八十天……这些整整齐齐排列了一院子的拇指大小的人灵,可不就像一个个晒着的黄豆子的么……
嘴角一弯不觉露出浅笑。
秦武愣怔了,国主竟然在笑吗?国主竟然会笑?
直到穆晚晚再次询问他,他这才回过神儿来。刚才国主依稀是在问,她以前有没有情郎?
这问话甚不好回答,国主自小不爱红妆爱武装,长得渐大时,更是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鬼脸面具,说女子相貌柔弱,少了震撼之力,没得让他国轻看。于是时时以鬼脸面具示人,别说是朝中臣僚,近亲国戚,连他这个近身暗卫都好几年没有见过国主的真面目了。
顶着看起来很恐怖的鬼脸面具的国主,哪个正常男子敢亲近,国主又生性骄傲冷漠,身边别说是情郎了,除了他们这些暗卫和武将,周身数百步内,不敢有任何一只男性生物出现。
还记得在国主还是皇太女的时候,依照惯例,是要定下皇太妃的,老国主便发了昭示选妃。按规制,选妃是三年一选的,但是这次的选妃昭示,却一年之内发了两次,事情是这样的。
第一次,选妃昭示出了,畏于皇权也罢,攀龙附凤也罢,还是有不少人报名应征的,谁料想,当时还是皇太女的国主告诉老国主说,选妃可以,但是规矩她自己定。老国主也便允了。
谁知道选妃大典当天,国主宣布了选妃的规矩,竟然是,所有参选人,都得和她过上几招,谁若赢了她,才有资格当她的妃子。众人闻言皆摇头叹息,要知道全秦国上下,国主武力第一,连老国主都不能赢了她,这明摆着是不想配合老国主的选妃昭示嘛。
那些公子们不禁心生退意,可是要想反悔退出选妃,也是不可能的了。诏令一下,适婚公子的花名册早已报了上去。若此时退了选妃,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于是,那些平时拿着扇子吟诗作对,风一吹就能被吹倒的风雅公子们,只得一个个儿硬着头皮上了招亲台,结果无一例外,都是站着上去的,横着下去的。被打的狠的,竟至于大半年都下不了床。更有些胆子小的,直接被国主的鬼脸面具吓得……失禁,从此心里留下阴影,以后但凡是看到面具类的东西,无论是在何时何处,底下都会湿溻溻一片。
第一次选妃便是这样惨烈地结束了。
这年底,老国主看各家公子都好得差不多了,又下了第二道选妃昭示,结果这昭示一下,满皇城上下,所有适婚的公子们,一夜之间完婚的完婚,生病的生病。第二天的选妃大典,招亲台上空荡荡,竟然没有一个公子出现……
国主如今这样问,这该如何回答才好。秦武低下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左脚尖,又看了一下右脚尖,嗫嗫喏喏道:“……国主这般人物……都是那些公子们瞎了眼……国主一个都看不上他们……”
“如此说来,是没有情郎的了?”穆晚晚笑道。
“是国主不想有……”如果能出汗,秦武自觉自己的脑门上应该能滴下两碗水来。
“我知道了,你也去外面晒晒吧。”穆晚晚摆摆手。
秦武作了一揖,退到了院中。深深呼吸一口山林间的自然灵气,只觉神清气爽,比为人之时吃上一顿好酒还要心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