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相府门外都有人在来回地荡步。去回小姐,莫离说,“回梅先生去。”去回先生,梅双全袖着手,阴沉个脸说,“随他去!”
一天,莫离正要出门,听得前厅吵闹。
“喊你家主人出来!我楚六想去的地方还没有去不了的!”说话的男子嗓门洪亮,声音急促。
“六爷,爷,爷,您别进去……”
门外小厮苦拦不住。门“嘭”的一下被撞开,莫离往旁边一闪,楚介怀摔了个大马墩子。
他站起身来,急赤白脸,刚要发火。莫离却轻轻巧巧地开口了。
“六爷,好久不见,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呀。我父亲上朝不在,侄女亲自出门迎接你。”
楚介怀攥了攥拳,终于还是放开了,挥挥衣袖,往里走。
“唉,和你小孩子说不清楚。”
莫离微微一笑,看着他远去。旁边人还要上来讨她的请示。
“先生不是说了吗,随他去。”
梅双全在里间泡茶,梅秋菊不在,药金兰上街采买东西。巡视了好几天,终于拣得这样一个独处的时间,可他却近乡情怯了。楚介怀在屋外抓耳挠腮,好半天也迈不出进门的那只脚。
“请进——”
悠扬的男声传了出来。
楚介怀走进去,看见梅双全端坐在位置上,一身青布直裰,曲起一条腿放在脚踏上。
“坐——”
他比了个手势,就依主宾礼替他泡起茶,边泡边垂着眼眸,说些过去遥远的话。
“十六岁,入太学读书,与你结识,虽然人人都说你蛮横凶恶,可我总以为你是性情直率。”
楚介怀心里咯噔了一下。梅双全用热水冲淋了一遍茶杯。
“二十岁上下,在官场浮沉,偶尔遇到你的帮衬,我心里是感激的。你生在楚家,我出身贫寒,我知道有些事情本就不公平,有些手段上不得台面,但我想这段友谊应该不会受到影响。”
梅双全将茶倒进茶海里,又把茶海里的茶分成两杯,放在两人面前。
“可我没想到你会做出残害同僚这样的事情。介怀,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管宁割席,一刀两断’!”
说完,他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楚介怀觉得嗓子眼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强忍住眼泪,哆哆嗦嗦捧起茶杯,艰难地喝完了,苦得他心肝胆颤。
他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润了润唇,哑着嗓子说,“不,不是我……”
梅双全幽幽地望了他一眼,缓缓说道,“是你保举我做的户部尚书,是你向我推荐的孙豹,是你带人来抄了我的家,是你在监狱外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我去求你,就能安然无恙……”
一回想,楚介怀才发现,自己竟然那么早就做错了。
“……双全没有求,落得如今下场,也算罪有应得。可明理兄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八条人命啊,八条人命,我梅双全身上背了八条人命啊——”
梅双全站起身,想要去看对面墙上祝明理题的字,跛着脚踉跄了几步,楚介怀眼明手快,扶住他。
“你的腿!”
梅双全推开他,自己跌坐在地上,右腿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左腿上。
楚介怀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大哥楚介亭已经在房里等候。
“回来了?这几天魂不守舍的。见到了吧?怎么样啊?”
楚介亭从驿报里抬起头,略带惊奇地问,“怎么还是这副鬼德行?”
楚介怀终于忍不住了,“哥,那批账到底是不是我们家挪用的?当初孙豹去作证,我就开始怀疑了。他是我们家的老人,那上面条款又列的清晰。到底是不是你?”
“什么叫‘是不是我’,你难道不是楚家的人了吗!”楚介亭将驿报扔在一旁,严厉地说,“你当什么事情都不需要钱的吗!前年兴造国公府,大前年小悦省亲,哪一件不要钱!不是我左支右绌,楚家早穷了!”
“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是我害他,我害他……”楚介怀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鼻涕眼泪一把把往外抹。
楚介亭甩出一本账,“你自己看,那上面的支出我们十分才占了三分。指不定还有哪些人从这里面捞钱呢。”
楚介怀嚎过一阵后,止住泪,整个人都变得颓废。
“大哥,我一直都没问你老四、老五和老六是怎么出事的。现在我问你,你敢回答吗?”
老四是驸马。公主忤逆太后,被褫夺封号,老四的生活也一直很不得意;
老五才高,却因在翰林苑里舞弊,被免官,终身不得入仕;
老六在争田产时纵恶奴行凶,名声闹得很坏……
楚介亭噎了一下,不高兴地嘟囔,“就那样呗。”
“我现在算知道了,”楚介怀朝他拜了拜,“必要之时,我们都是可以舍弃的棋子。大哥,我祝您天保九如,海屋添筹【1】;我祝楚家屹立不倒,百世流芳。”
和楚介怀谈过话后,梅双全夜里翻来覆去难以成眠。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当年意气风发、挥毫写意,想起和明理兄秉烛夜读、促膝长谈,想起明理兄去世三月余,自己才在边关得知消息,吐血三升……
药金兰从背后环住他,冰凉的手顺着背脊往下替他顺气。
“睡吧。”她轻声说。
又在床上煎了会煎饼,楚介怀“嚯”地披衣起身,“不行,我睡不着。”
他拿了柄烛台,到书房里,捻亮灯芯,静坐片刻,在纸上写就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涤秽荡瑕,图国忘死”。
笔墨未干,便有人抽起来看。甫一抬头,梅双全就愣在原地。
那是,封南樯!
“梅爱卿还是这副耿直孤高的筋骨。”封南樯笑着打趣他。
梅双全低着头行礼,因他穿着便服,也不太讲究,“草民已是棱角磨平,志气尽失,无法做陛下手上的这柄剑了。”
“边关怎么样呢?”封南樯截住他的话头。
“很苦,很冷,将士们的供给没有富裕。”他据实回答道。
“等把东北那边收复,日子就好过了。”封南樯状似无意地说。
“这,这,”梅双全愣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舌头都打了上结,他难以置信地问,“这是?”
“嗯。”封南樯矜持地点头。
“梅爱卿,回来帮帮朕吧,朕还要把两年前没完成的事情继续下去!”
多么肥美的诱惑啊!梅双全踌躇了起来。
他试探着说,“草民戴罪之身,恐有不便。”
封南樯立刻打包票,“这事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