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羲点了点头。诚明便行礼告别而去。
吾羲当下又去书柜,找了那一本入门小书。当时读这本书,只是粗粗略读,并未细看。这时翻到风物衍变部分,确实有讲述人体经脉穴位章节,规律、变化无不精细易懂,又辅以星宿山川类比,只此一部分细看下来,竟已经记得七七八八。
当下便从头细读,顿生出天地浩大、世事莫测质感,恍惚想着:一个人生于天地是何其渺小,倘若苍天有眼,看人只怕是连蝼蚁大都没有。
及至读到历史更替,又发觉世事皆是人事,历史不管如何更替变换,还不是由人写就,时势造英雄,英雄亦可造时势。又觉得渺小如蝼蚁的人,也可以造就大千世界的种种变化。一时间这种渺小与至尊的感悟来回交替,又觉得最浅显的道理也最实用,不知觉间竟已经痴坐半夜。
次日,吾羲去思无涯,眼神总不住的往诚明身上瞟,及至下学。吾羲连忙跟上诚明:“诚明师兄请留步!”
前面诚明回头见是他,便让同行弟子先走。“小师弟何事?”
“我……昨夜师兄给的建议,受益匪浅,特来感谢。”
诚明笑道:“原是为了此事。我不过也就是随口一说,终究还是你自己看进去了,不必来谢我。”
吾羲却想着,这人是中庸阁最优秀的弟子,只怕无为山之中的弟子中也没有几个人出其右,昨夜所见,更是叹为观止。如果能得他时常指点一二,大有进益也未可知。
虽说自己已经收归水临渊宗系,但不知为何,总觉的那水临渊怪里怪气,教自己也不干脆直接,总是一副不肯多费心的样子。倒不如请教请教一些高深的弟子。一来弟子之间没有尊卑芥蒂,二来若是能得这最优秀的弟子诚明、若朴等人提携,那其他人也跟着帮衬自己。再来,自从入无为山,相熟的还是只有和光、同尘、长白、长生这些人,也可以借着请教的与这些师兄们熟悉起来。
“我是水宗弟子袭明,心智驽钝,宗师所讲,多处不懂,以后能请教师兄吗?”
诚明道:“教学相长,你尽管来问就是。只是,如有疑惑,未必非我不可。三人行必有我师,山中子弟,皆可师焉。”
吾羲谢了诚明,又去寻若朴、知闲、知间等人,一一拜会请教。不出半月,竟将无为山所有弟子都会了一遍,常常拿了各种正经的、不正经的、严肃的、滑稽的问题到处套问。
虽然有的人也不过寒喧而已,可这一遭下来,也懂得了不少规矩:后山密林是禁地,万万不能进;五宗弟子都是住在山上,只有侍应弟子与师父同住,所以水宗、德宗并非只有两个弟子;弟子出门不归超过十二时辰,守卫便会告知该弟子师父;山上的菜园子经常有弟子互相偷菜;弟子间常在半山腰的校场开坛论道、比武打擂……
尤其是在长白一行弟子那里,竟也知道了不少秘辛:若朴和诚明面和心不合;知闲和知间都看上了中庸阁弟子诚明;任师叔没事就招惹观师叔追着打;涉川师叔没事就讨好临渊师叔;后山半夜里总会有猛兽咆哮之声,或是有猛兽;夜间常有白影飞掠,如同魅影;上一任掌门离奇暴毙,谁也没见过尸身;听说逍遥师祖离开前与扶摇掌门大吵了一架;德宗主黑瘦了不少,因为前些日子出门去寻人,据说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一晃三月又已经过去了,若是起得早了,可见山林雾霭绵绵,脚下霜露齐落,只是石阶一踩上去就打滑。
这日又该考核的日子了,吾羲刚上第一个台阶,就滑了一脚,不偏不倚的磕到了下嘴唇,一摸满嘴的血。
吾羲心里暗骂晦气,这次临考又跌一脚,莫非又要“马失前蹄”?当下又懊又气:不让我上去?不让我说?我偏要上去!我还要使劲儿的说!
脚下一步一个脚印道踩上去,到了知无涯大殿门前,却是自己来的太早,门前一个人影也无。
四下望了一圈,却见东方泛白,日之将出,滚出一线金边,那金边恰好落在寻知楼的顶层。寻知楼的顶层,四面空空,内里情状皆可看见,吾羲分明看见有一道人影,立在其中,仿佛也是在观日出。
两个人一远一近,一高一低,都面朝东方。不多时,太阳出了个半圆,东方红灿灿一片,满山漫水都笼着红晕荡着金光。
只是不知道那寻知楼顶层的人是谁,可是那总爱问‘蚍蜉可为不可为’的老者?
山下的弟子陆陆续续上来,与吾羲一一寒暄问询他嘴上的肿伤,再看那顶楼,空空如也,里面的人已不知何去了。
这次的题目分别是“上下”“德善”,自拟题目为“论读书之法”。吾羲也不知为何,虽然题目依旧是不落实在处,可是自己刚循着了一点,便又生出另一点,答起来竟滔滔不觉,乃至收尾时,仍觉意犹未尽。
五位宗主仍是高高在上,面无表情。吾羲绷着一颗心,忽然任东西一声“善”,让吾羲又惊又喜,接着观常徼、冬涉川、水临渊都接连说了一声“善”,再看妙玄通,他手上浮尘一甩,道了一声:“善。”
然后便见旁边的笔录弟子,用朱笔在旁边批注了一个醒目的“善”字。吾羲压着心中的狂喜,躬身朝各宗主、笔录一一道谢退出。
甫一出门,吾羲顿时跳起来,连连欢呼。这是有弟子过来问,可是通过了?
吾羲将那人抱起来,原地转了一圈:“我得了‘善’!”
周围弟子顿时惊讶起来。得‘善’者必得每个题目都答得让人十分满意,一年里也就只有一两个,有时甚至没有。
一时间众弟子同贺。
吾羲回到临渊阁抱着桃桃欢呼,接连转了十几圈,险些跌到水里。引得和光、同尘出来观望,得知吾羲得了“善”,都道恭喜。
同尘道:“你这种反应才对吗!当时和光师兄得了善,只说通过了,后来检阅徒籍才知道是得了“善”,藏得深呢!”
吾羲道:“和光师兄,我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
“没有没有!”和光赧然笑了笑:“我当时也不是有意要瞒,只是当时不知还有细分。你今日得‘善’,不如请了临渊师叔一起过来吃饭,咱们喜庆喜庆?”
桃桃顿时拍手:“好呀好呀!这回我跟和光师兄学习学习那个烧茄子,袭明总是惦记呢!”
和光笑道:“那好,我又得了个帮手!”
桃桃已经颠颠跑过去,说要帮他理菜。吾羲便坐在栈道边上,等水临渊下来。虽说水临渊有时古里古怪,待自己也是不生不熟的,自从父母双亡,自己莫名跟了他,一边心里怄着他,一边又感激他,自己有了进步和成绩,也想显摆给他看。
那边水临渊和冬涉川施施然回来,吾羲忽然跳起来,跑到水临渊面前,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水临渊挑眉一笑:“你今日答的很好。”
吾羲等了等,不见下文,道:“你就这么一句话啊?”
水临渊点了点吾羲嘴上的伤,又道:“你能自己自主求学,并找到学习之法,我很高兴。”
吾羲道:“你多夸我两句又怎样!我得了‘善’哎!我噼里啪啦说了那么多,都是脑子里突然涌现的想法……”
水临渊点点头:“这个‘善’是你自己的成就。你看,你不用靠我,自己就能学的很好。”
吾羲突然鼻子一哼:“这倒是,靠你这人整天敷衍了事,我是得不了‘善’的。和光师兄说,今天晚上去涉川阁吃饭,大家高兴高兴!”
于是三人便往涉川阁去,这时一名弟子从栈道远远飞过来,慌里慌张,嘴里连连呼喊:“袭明——袭明师弟——”
吾羲一看竟是若冲,忙迎上去问:“什么事这么慌张?”
若冲过来了也不歇息,没到水临渊面前去见礼,连离也不拉了吾羲就要往外跑:“快跟我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吾羲见若冲慌张焦急,便跟着跑起来。
“流星!流星要生了!”
吾羲一愣,脚下飞旋:“赶紧赶紧!”
水临渊见两个孩子慌张离去,摇了摇头,喊道:“早点回来!等着你吃饭呢!”
“别等我了——”两个孩子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水临渊和冬涉川一起去了涉川阁,和光、桃桃还在忙活,同尘俸了茶也去帮忙了。
冬涉川道:“想不到,师弟故意对那孩子不管不问,那孩子倒也学的很好。可真是‘无为而教’了。”
水临渊道:“其实我倒有心教他,只是这孩子依赖心强,我怕亲自教得太多,反而所学所知会依赖于我。倒不如,让他明白道理,自己去学,等他能自学,就算没有我,他也照样一往无前。”
“师弟这教学确实是‘不教而教’了。只是这‘就算没有我’一句,师弟何出此言?”
水临渊无奈地挑眉:“你我真是各自腹中蛔虫,什么都瞒不过。等过段时间,袭明和希夷都静心安定下来,我大概时常出山,大概聚少离多,届时,师兄多为照看。”
“这倒无妨。”冬涉川问道:“只是师弟能否透露所为何事?”
“袭明、希夷入无为山之前,都中了毒。神农架的戚药师说,和前太子、太子妃所中之毒,乃是同一种毒。时隔十年,重现此毒,旧账没算清,又添新仇,总要理一理。前段时间,袭明骤失双亲,怕他想不开,如今他能隐忍奋发,我也放心了。”
冬涉川道:“师弟实在用心良苦。”
水临渊叹了口气,歪在一边:“我也没想到养徒弟这么费事,心里苦。”
冬涉川笑道:“不费心就不苦,费心了,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