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考核都结束,同尘又过来将吾羲背下山。
吾羲待在临渊阁里,瞪着桃桃,气哼哼的,说话阴阳怪调。
桃桃自知他是因为考核不通过,心里不满,便自主去了小厨房,眼不见为净。
水临渊回来的时候,吾羲脸上那不服气的表情就更明显了。
“你今天答的不错。”
吾羲怒视:“可是不错了!都没通过考核呢!”
水临渊挑了挑眉:“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呢,有什么大不了的呃?”
吾羲道:“我就不明白了,那长生论五欲之戒,希夷论烹饪之法,都能通过,怎么到我这里规规矩矩的,就不能通过了?”
水临渊道:“他们虽然论述的都是生活琐事,但是都在琐事的辨析中得到了自己的感悟。而你的论述,只有‘知人’尚有一些自己的看法,其他的‘常德’‘论道’都是书中言论,没有从你自己的立场去辨析题目。况且‘论道’一题,你题目过于虚无,没有落到实处,自然无从着眼。可知‘道’之一字,连我们都尚在参悟,你小小入门弟子,就敢妄言论道?”
吾羲这才明白,原来考核竟是要求有自己的立场且言之成理。“可是你并没有告诉我,是这样的呀,你早说了,我也不至于死读书!”
水临渊道:“你整日不见人影,回来了见着我也只顾得拌嘴,谁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你看希夷,整天就粘着我,问东问西。”
“你总是这样!让我吃了亏,才教我明白道理!本来我不必吃亏就能明白道理的,你偏默默看着我吃亏!哼!”
“吃亏没什么不好。听过的总是容易忘,吃了亏长的教训才记忆深刻。”水临渊揣了一盏茶,悠悠道:“马失前蹄,焉知非福。那些高门子弟,本来于学识参悟就比你根基深厚,你基础薄弱,多学三个月,没什么不好。”
因吾羲扭伤了脚,一连七日在临渊阁修养,眼见着水临渊已经开始教桃桃习武,在一旁教桃桃认识经脉穴位。
吾羲心里又是眼红又是着急:“你既然教她,为什么不能同时教我呢?”
“这些经脉、穴位,你想知道,寻知楼里都有,希夷不认得字,我才跟她讲讲。”
吾羲还是闷闷不乐。
水临渊道:“先前的口耳言传,是为了让弟子‘开智’,只有弟子开了心智,才不至于以武犯禁;我们才能身教武艺,这是无为山的规矩。无为山尚无为之道,倘若弟子都不明智开窍,如何能不教而教,不为而学?”
吾羲见水临渊总是自有道理的样子,仍是不乐意。
山下修养的这几日,长生一连几日不见他,倒是伙着长白几个弟子来探望过。
待到脚伤好些时,吾羲又与众弟子一同上思无涯听讲,下了学便去寻知楼,只是总心中觉得悒悒不快。
这日他照例去寻知楼,寻了本《人体身经脉气穴疏注》来看,直至掌灯时分,周围同学弟子寥寥无几。
正当脖子酸痛,抬头时,便见长生进来,寻了本书,一坐不起,其专注凝神,从头至尾竟未抬头。
这让吾羲觉得奇怪,平素见长生嬉闹,不想竟也看见他沉着专注的模样。
此后不光这一日,但凡吾羲过了掌灯之后才走,总能看见长生端坐苦读。
吾羲这才明白,这人并非不用功,而是用功常在人不得见时。他以‘优’通过考核,也绝非一时运气和巧智,只怕是有真学识在里头。
这才想起水临渊说:“那些看似和你差不多的人比你优秀,只是因为他们在看不见的地方比你努力。”顿时觉得自己‘马失前蹄’,也是因为努力不够。于是暗自和长生较劲起来,每日但凡看见长生还在寻知楼,自己也绝不离去。
这一日,吾羲又在寻知楼与长生暗斗,昏沉间,忽然听得一声咆哮,其声似猛兽又似猿啸。
抬起沉重的脑袋,再一听,寂静无声。
远远地往长生位置一撇,那里早已空了,整层里只余下自己,便准备还了书回去。
窗外忽然传来簌簌之声,吾羲探头看去,一白一灰两道人影在树梢过招,形态一时如燕雀相逐,一时如蛱蝶翻飞;出招时而迅疾猛烈,时而绵柔舒缓;忽而不动入山,倏忽移形换影,有时仙姿渺渺,有时又势如雷霆。
吾羲看着,一时间也看不出来谁高谁低,不禁得痴痴想,不知道父亲和水临渊跟这二人功夫相较,是高是低。
俄顷,二人分立于树稍,如同凭空浮在那里。
只听一道苍老胡声音道:“君子端方之行,一念起而前功尽弃。后生,且行且慎啊!”
这个苍老的声音,吾羲倒是很熟悉,那日夜里扭伤了脚遇到的那人,说话似乎正是这种声音。
忽然那灰影鞠躬,只听一年轻的声音道:“晚辈诚明知错,多谢前辈教诲。”那灰影竟是中庸阁的交换弟子诚明。
只是不知诚明做错了什么,那老者又教育人什么。
苍老的声音又道:“中庸阁弟子这么年轻,已有了这般修为,后生可畏。”
诚明道:“敢问前辈上下?”
“蚍蜉撼树,可为乎?”
吾羲愣了愣,怎么又是问这句?
诚明那边静了静,行礼道:“晚生认为,不可为。”
“为何?”
“蚍蜉撼树,其心可嘉,其志可表。然众人以形之大小、力之悬殊判为不自量力,而晚生认为此举不可为,则是因为时之长短。蚍蜉朝生暮死,而树木百年,甚至有上古大椿千余年。以朝夕争千秋,实不可为。”
“以蚍蜉之心,尽愚公移山之力,可乎?”
“更不可。”诚明道:“朝生暮死的蚍蜉,执意撼树,也不过是这一只蚍蜉自己一夕一朝的意愿。万物各有命运,若是子子孙孙皆为了它自己的意愿,抱树终身,乃是遗祸子孙。”
“你这些话,听着倒有些耳熟。”
“晚生拾人牙慧了。”
那苍老的声音道:“中庸阁的弟子,同宗同心,倒是更便于传承。”
诚明见此言辞间颇是出尘自傲,又道:“方才交手,前辈有意处处避让,然而出招皆是拳脚变化,并无内力驱使,可是顾及晚辈力不能受?”
那长者道:“我确实出招顾忌,只是因为我有内伤在身,故时常无法随心驾驭内力,有时催之不出,有时一放难收,便尽量不动内力。”
“但前辈轻功,令晚辈高山仰止。”
“别人的轻功是内力发于足下,使人凌空。但我不是,我不过是善于借力罢了。”
诚明叹道:“前辈招式皆源出无为,晚辈叨扰无为经年,竟不曾见也不曾听闻过先生,敢问先生于何处掌教。”
那人道:“我不掌教,自己都有诸多不明白,不敢误人。”说完那人忽然身形一闪,霎时不见身影。
那灰衣的诚明在树梢久久立着,明月当空,竟有月下飞仙之感。
“小师弟,如此深夜还在用功,真是精神可嘉。”
吾羲忙伸长了头四下寻视,看他与何人说话。
一扭脸却见诚明就立在眼前,笑盈盈看着自己,吓了一跳,这才看清他那灰衣原是带着银线格纹的儒服。“你方才是和我说话?”
“正是。”诚明道:“还请小师弟,不要将今日所见对人传言。那前辈既不欲我知他,定也不想被别人知晓。”
吾羲点头。心想,莫非江湖高手,都是爱深藏功与名的?父亲如此,那老先生也是如此……
诚明瞥了一眼吾羲放在一旁的书,道:“人体之精妙,我记得寻知楼一层,有一本十分易懂的书,叫《天地玄文》,里面讲的十分精到,而且十分好记。你不妨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