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奈河边的柳林
克服困难后走一步了,他得穿戴好黄金盔甲,拿上那杆银色雪亮红缨枪,全一个武士打扮,骑上心爱的汗血宝马,才好同老管家道别。
这只是因为,他是最晚进到柳园来的超度客,大家都乐意像他这样守着秩序。
公共秩序是人人平等的操守,你自觉地保持了这样的操守,你就可以从中获得,你自己就是一个受益之人。
“孩子,你这不是在享福。”
“就这么将就着走吧,前世修来后世得,没有得到的,不一定会是你想象中的甜品。就像人世间的话,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巧克力的味道,虽然它们好像应该是一样的味道。”
老管家说着说着,竟然扯起衣襟抹眼泪。她的手掌那么干瘦,像一把芦柴杆,碰到火就会燃烧成为灰烬。
克服困难弄不清楚,老管家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话,他不懂得这些话的来意,他更不会理解老管家的去意。
柳园里空空荡荡的,空空荡荡的柳园,响过了克服困难走出院门敲响的最后一个音符。
院门也用不着关闭,这一波过客出去了,只要等到又一个黄昏,另一波超度客会像他们一样鱼贯而入。
这里又要留下一群精灵骷髅的身影,它们也会在这里耍一耍野,也会在这里做一场梦,也会在这里听到春燕的歌唱,听到风雨的交欢,听到天籁的呼吸。
老管家还是送了克服困难几步,这是她老人家对于客人的唯一优待。
她哭哭啼啼的样子有点丑陋,因为她老人家是一个瞎子。没有人会从她的眼睛里读到大家能够理解的语言。
克服困难已经上路了,他背上游移一个闪亮的光圈,色彩斑斓,反射出来的光线把太阳都给刺花了眼。
克服困难回过头来,向老管家投以疑惑的目光,他惊异于这个老人家的举动,他不得不被她热烈的情绪感染了。
他向她老人家挥动雪亮红缨枪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由充满泪水,到泪水夺眶而出,很快又泪如泉涌。
阳光在这时候一定是出自太阳公公的笑脸,它那样暖融融地抚摸着这个英俊少年,抚摸着他胯下的汗血宝马,抚摸着柳园旗幌下的一个老不朽的古怪精灵,把他们身上抹了一层金。
那副金光闪闪的盔甲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远看上去,汗血宝马,克服困难,还有克服困难身上的盔甲,点缀在亮丽的风景线。
身穿花衣的春燕,在克服困难身边跟前跟后,它们的窃窃私语不好听懂。
每一个生物都会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虽然它们在公共场合会随俗,却不会因为要迎合他人面丧失自我。
这一点人世间这样,灵魂超度的路途上一样。人类一样,别的生物也一样。
只要是自然界的生物,都应该尊重自己的生命,尊重自己的生命,才会尊重他人的生命。
因为看重自己的存在,才会让别人也存在下去。
当然,不容置疑,不肯尊重别人的存在,自己也决不可能平平安安存在下去。
生命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容不了你,你容不了我,还要四季平安,只是一个笑话,这并不是什么夸夸其谈。
冬雨不湿衣,春雨不烂路。
春雨潇洒了一个晚上,春风也跟着跳了一个通宵的舞蹈。
前行的路仍然没有生起泥泞,却少去了昨日里的尘土飞扬,赶路的人就比前一天更起劲了。
湿气带上来的清新,让人胸腔里越发的空乏,早些时光淤积在肺腑里的所有污浊之气,这时候恰好可以找个机会逃奔出来。
它们寻到自己理想的去处,把沿途的林带和花草给肥沃一番,也好表现自己的浑身价值。
那些吐出清香的树木花草,正好少不得这种肥料。它们因为得到这些宝贵的东西,一个个乐得像当了神仙,看起来格外地精神焕发。
这可不是谁把它们给宠坏了,它们一直在自由自在地生活,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生性,不愿意过愁眉苦脸的日子。
它们一直以为,只要活着就是快乐的。
它们有这样的想法,于是才有这样的活法。
它们是为快乐活着的,所以才会活得这样快乐。
它们以为快乐不需要什么,快乐就是快乐。
太阳升高,那些一早起就围绕着太阳公公玩游戏的云彩就走散了。
它们是要回自己的家,或者有大人的招唤和催促,不及时回去报到是会挨巴掌打屁屁的,于是只得暂时告别了玩伴,再寻温柔之乡。
别看她们穿着长的裙子,扎着鲜艳的花瓣,脸红得像玫瑰,玩的是一些小把戏,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永远只是一个个幼稚的顽皮鬼,在年深月久的嬉闹中,也渐渐懂得世态炎凉。
当然,就生性而言,她们始终会保持一副红玫瑰的脸,一颗映山红的心,情绪像天空一样灿烂,眉眼似阳光一般清明。
这是天生的美丽吧,无需要梳妆打扮,也不必像那些被脑残粉们哄起而捧上天,却随时随刻会摔下来,也成为脑残粉的假星星一样,刻意地请人用手术刀千刀万剐。
因为挨了千刀万剐,眼睛早已经不是自己的眼睛,鼻子不是自己的鼻子,整个一副鼻青眼肿的模样。嘴巴还少不得涂了猪血涂鸡血,活脱脱是个小妖精。
那样才可以吸粉,才可以出名,才可以红得发紫。
太阳也会大红大紫,可那是万紫千红的紫,万紫千红的红。
它的大红大紫不仅会吸引那些顽皮的仙童,还要把人世间的一切照亮,也会把自然的一切唤醒。
太阳有它独有的职责,它得给自然以温暖,给自然以慈祥,给自然以生动活泼,给自然以朝气蓬勃,给自然以丰收喜悦。
它生来就以给予为自己的目的,它一直心安理得,一直乐此不疲,它以给予为自己终身的快乐。
克服困难和汗血宝马徐徐向前。
不知不觉间,天上的飞机不见了,地面上匆匆而去的快车也不见了,路上的人结伴而行,不紧不慢,相携同道。
有人超前远去,有人因为迟钝拖沓也被甩下,有人于路边歇息,有人一边走着一边与同伴拉话。
这么晓行夜宿,这么跋山涉水,这么不舍疲劳,这么执着坚定。
没有迷失方向,没有半途而废,没有怨天尤人。
出了柳园,奔波一日,及至黄昏,再也望不见杨园的旗幌才放缓了脚步,于杨林间讨得住宿,得到休整。
因此而经过了杨园、竹园、桃园等等客栈,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白日里行走,看惯了青山绿水,数多了田野平畴,欣赏过良田美池桑竹,所谓逢山越山,逢水涉水,踏平坎坷,把路踩在脚下。
虽然不是餐风宿露,却少不得碰上风风雨雨,电闪雷鸣时天当雨伞树作雨篷,淋个落汤鸡也得相视而笑。
饿极了到亭子里讨得一把干粮,狼吞虎咽一点儿也不可笑,渴得嘴干了捧一把山泉水当然会透骨清凉。
骄阳下挥汗如雨,只顾得步步前行,风暴中寸步难行,也要咬紧牙关搏风击浪。
也不知宿过了多少个客栈,经过了多少个亭子,只是坚持着一路向西,决不松懈。
这一日仍然是徐徐而行,应该是正午时分,突然间觉得有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人不由得打了一串寒噤,收缩着身体,恐有霜雪从天而降。
克服困难下得马来,牵拉了汗血宝马,定下神来放眼远望,但见一片汪洋,倾天地急泄过来,横无际涯,浩淼连天。
到这里人聚集得多了,大家都惊叹不已,打起精神,缓慢地寻过去,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一个水泊之地。
人群开始时还有一阵骚动,你一句我一言的,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叹息的,疑问的,招唤的,大声疾呼发感叹的,放浪声笑的,互不相让。
可能一时间受到惊骇,又一脸的疑惑,生出了担忧,再不敢高声放浪。
水泊立着一个码头,那上面已经挤了不少人,义工已经把柳树林到码头的木桥给用铁链隔断了,再来的人是进不到码头上去的。
码头之外倒是有人招呼着在柳林里先歇息着,好等待渡水过去的大船。
向来人打招呼的也是这些骷髅精灵,一个个胳膊上箍着一个蓝色袖章,袖章上印着白色的义字,同柳树枝梢上的大旗幌上那个醒目的义字同是一种书体,只是字眼大小有着区别。
他们受摆渡官的指挥,做引导和维持秩序的工作。
他们对于来者,说不上热情,也不是冷漠,因为过渡是来人的愿望,过去也行,不过去愿意留下来当义工也行,没有人会强迫你。
他们应该做到的,不过是让你不迷失方向,不要失去耐心,更不可以因为自己个人的意愿而争先恐后,把码头的秩序扰乱了,影响到其他人的超度。
汗血宝马趁机在一棵柳树旁坐下来,身子靠上去,揩一揩痒痒。
它本是有一些渴的,因为这凉风吹拂,身子里那一点热得到缓解,正慢慢地散去,它怯意地望了望水天一色,打出很响的一个喷嚏,把克服困难也给唬了一下。
克服困难想依靠着这棵柳树坐下来,作一番歇息。
他放下那银色雪亮的红缨枪,正要往巨大的树干上搁稳时,突然发现有一个老者端坐于这棵身躯巨大的柳树粗枝上。
他看见了克服困难,从上面抛下来一个浪笑,像是冲着克服困难一个人,也像是冲着走过来的人大声喊道:
“彩虹桥上一条道,生死从来两茫茫!”
那老者说完这句话,嗖地一下从树上跳下来,直直地站立在克服困难面前,双拳一拱,唱一个喏,哈哈大笑,直到笑声被惊涛骇浪之声淹没,还保留了仰天长啸的姿态。
这让克服困难吃了一惊。
克服困难本来没有坐下去,因为受到这样的惊骇,竟然一屁股蹲到地上。
幸是汗血宝马的身体挡着,才没有摔倒在地。
他一边想着要支撑起自己的身子,一边抬头仰望那老者。
只见他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竟像一座岩山般堵在自己跟前。
那老者伸下来一只手,拉住了克服困难的手腕,只那么轻轻地用力,把他拉了起来。
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把克服困难刚才因为受到惊骇而丢落的红缨枪捡了起来,送到了他的手上。
紧接着,老者又放浪声大笑起来。
这会儿,水泊里惊涛骇浪的啸叫声一路追赶着什么,逃去了老远。
他的声音就更显得豪迈爽朗。
周围的人走过来,用奇异的眼光看着这个老者。
有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也近到老者跟前,对他做出一番打量,打量过他老人家以后,他们互相间在挤眉弄眼。
“幽灵们,这些日子可是辛苦了,面对这水泊,你们可别愁眉苦脸,也不要兴高采烈。”
“过了这奈河,就能达到冥关,往生的中途算是刚刚走上了正道。”
“过奈河没有桥,看到了吧,没有桥,只能依靠渡,要不然,往生的路上怎么是叫做超度呢?”
“你们先歇息着吧,渡船送走了那一拨灵魂,他们正在半途,正跟惊涛骇浪拼着呢!”
“你现在看这水泊平静的像一块镜子,到了河中间就知道了,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现实!”
老者捋着银须,环视着柳树底下的来客。
“哦···这就是奈河,我的天呐,我才过来一看,还以为是先前那鸟语花香的什么无名湖呢。”
“这河水同那无名湖的水是多么的相似呀,白布上漂染一点点蓝,像是把天空给印在上面一样,你说招人喜爱不?”
“要是有这么漂亮的蓝布做件衣衫该多好呀!你说是不是呀,同伴们?”
这是一个年岁不算太大的骷髅精灵,她身上的衣衫并不丑气,平时一定是一个爱好穿着打扮的主,说话时她还禁不住扯起自己的花色绸衣给旁边的人看呢。
幸亏那装殓她的衣料大气宽舒,她这样大大咧咧的,也没有暴露出身上的羞羞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