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乌龟太爷下了个蛋
一个起舞的日子。
清晨,宽心姥爷正做梦呢。
宽心姥爷梦见他的太姥姥了。
宽心姥爷才懂事的时候,他的太姥姥就已经是个百岁老人。
宽心姥爷的太姥姥既瘦又矮,身体像一把已经枯朽的干柴,风一吹就会散架。她勉强支撑着挪动步子,要是被一根什么细丝儿绊着,就会摔成碎渣。
她的眼睛已经藏进眼窝里一直闭着,你使劲儿抠也别想抠开。
家里人谁在老远看着瞎眼睛太姥姥都得赶紧躲开,免得一不小心把她老人家碰成了柴屑,那实在是一件太过麻烦的事情。
可是,大人们总是在说,瞎眼睛太姥姥的白发正在转青,光秃秃的牙床也稚牙初发。
即便这样,瞎眼睛太姥姥从来不会认错人,也不会做错事,有时候,她会比明眼人还灵光呢!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瞎眼睛太姥姥年长百岁还能够吟唱出优美的情歌,声音并不比青春少女时逊色,这当然不会辜负她乡间歌后的美名。
宽心姥爷睡得有点沉,瞎眼睛太姥姥挥动那芦柴棒一样的胳膊,用鹰爪般的枯手掌隔着被子拍打他的小屁股,催促道:
“小样儿,快起来,我们家发生故事啦?····”
宽心姥爷在睡梦中也像你一样,只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他翻动了一下身体,迷迷糊糊地回答道:
“瞎眼睛太姥姥,您可别逗我了,老是说我们家会发生什么故事,可您讲过的那些故事,都只会发生在我的梦里,您就让我睡醒了以后,再来继续听您的故事吧?···”
宽心姥爷的太姥姥没有作罢,她伸过手来抚摸着宽心姥爷的额头。
天啦,这哪里是抚摸呀,她老人家的巴掌和爪子就像生了锈的钢锉一样,锉得人好痛,又随时要碎成粉沫。
瞎眼睛太姥姥却不紧不慢地说:
“小样儿,这回真发生故事了,···乌龟太爷呀,下了蛋啦!···”
“乌龟太爷下了蛋?···您老说乌龟太爷会下蛋,这回是真的啦?···”
宽心姥爷好像要醒了。
“这回是真的,你要是不相信,就快点起来看呀?···”
宽心姥爷的瞎眼睛太姥姥没有再去抚摸她的曾孙子,而是在房间里移挪着步子,用百灵鸟一样的声音哼唱道:
“快来看哟,快来看···
缩头乌龟下了蛋···
有好蛋,有坏蛋···
好蛋里头藏着坏···
坏蛋里头藏着好···
都是乌龟王八蛋···
你的儿子成了情歌小王子啦!”
“情歌小王子?克服困难?····”
听着瞎眼睛太姥姥的哼唱,宽心姥爷突然醒了。
宽心姥爷不想懒床了,他慢吞吞地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情绪却还停留在刚才的梦境里。
瞎眼睛太姥姥的脸庞一个劲在他眼前闪现,她老人家的哼唱也正好余音绕耳。
可是,他并没有看到儿子克服困难的影子。
宽心姥爷迷糊着眼睛,伸手揩掉了蒙疼眼睛的硬壳眼屎,再伸过手去摸了摸自己身边,被子枕头都凉着呢,花燕子姥姥比他先起床了?
宽心姥爷睁开眼睛寻,尖起耳朵听,屋子里没有动静,也找不到她老人家的踪影。
守在床边的小美人妹子早就等不及了,她跳到床上抓挠到宽心姥爷身上去了,嘴里面哼哼唧唧的,伸出来老长的舌头往宽心姥爷的脸颊上使劲儿舔,前掌梳理着宽心姥爷的苍苍白发不肯停歇。
这个粘乎人的小棉袄,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好像屋子外面有她的小情人等了足足一个通霄,若是再拖拉着不见上面,害怕会赶不上趟,被别人抢去,那不是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吗?
宽心姥爷有点性急了,他翻身下了床,穿上布鞋,不管妹子咬着他的衣襟撕着他的裤腿,踱步来到阳台上,打开了窗户。一股清凉扑面而来,他的身子骨从上到下感觉到一股说不出来的爽快。
宽心姥爷自言自语道:
“美好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说过这话,宽心姥爷抬眼看了看外面,花燕子姥姥一定比他先行一步出屋了。
谁知道呢,在这个千金一刻的早晨,花燕子姥姥会给他唱什么样的歌,跳什么样的舞蹈,朗诵哪个年代的爱情诗啊?
宽心姥爷有点像小美女妹子一样心急火燎了,花燕子姥姥应该像往常一样,在凉亭那里等着他呢!
宽心姥爷历来认为,花燕子姥姥的歌舞只能是他一个人吃的独食,决不能让别人抢夺。至于她朗诵的那些爱情诗,有些词句听起来会让人脸红的。
当然,这是属于他俩的私密,万万不能让另外的人听到。
可是,花燕子姥姥偏偏要让大自然为他们的真情作证。
宽心姥爷想不明白,被自己娇惯的女人怎么会越来越任性呢!
每一回,他和花燕子姥姥一起演动一场爱情游戏的时候,那些飞来飞去的小鸟儿,甚至林子间的小花、小草儿,总是竖着耳朵想听进心里去。
这真是一件让宽心姥爷烦恼的事情,你想一想看,要是这些家伙的阴谋真的得逞了,那宽心姥爷会多难为情呀!
宽心姥爷赶紧出屋,他和妹子下了楼梯,出了大门,迎接他们的仍然是扑面而来的清爽和凉快。
妹子已经抢在宽心姥爷的前头,利箭一般冲出去,寻找她的初恋,诉说一个昼夜的思恋衷肠去了,只肯抛给宽心姥爷一个雪一样白净的身影。
宽心姥爷健步来到屋前的凉亭,就着木头长椅慢慢坐下来,他把这么新鲜的空气吸进肚子里,心胸宽舒开来,身子感觉有使不完的力量。
宽心姥爷满怀热情,开始了跟美好人生新一天的约会。
宽心姥爷一直是个信守承诺的恋人,美好的生活对他情有独钟。
宽心姥爷感恩生活赐给他的一切,他活着的每一个日子都是在跟热恋的时光舞蹈,对待生活总是热情奔放。
他一直像个初恋的处子,得时刻把幸福紧紧拥抱在胸怀里。
这个时候,花燕子姥姥并不在凉亭里,只有坚守在凉亭前的那一棵胡杨树,好像是一直在等着他。
晨风把树的枝叶吹得??瑟瑟地响,有点像身子颤抖的老人在弹动风琴,也有点像远古时代的美女唱歌,或者像谁在呻吟,或者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儿学吹口哨。
林子间的小花和小草儿也很热情,他们在晨风中摇摆身姿,跟宽心姥爷打着招呼,谁知道呀,他们是不是在昨夜里做了跟宽心姥爷同样的美梦呀?
他们互相推搡着,挤眉弄眼,似乎是合谋着要看宽心姥爷的什么笑话。
笑一笑,十年少,真要那样的话,他们就可以在秋天到来时,衰老得比往年缓慢一些。
拜托啦,这可是享宽心姥爷的福呀,谁不希望自己永远年轻呢!
宽心姥爷和花燕子姥姥居住在银河城水星路大街的幸福时光社区里。
幸福时光社区的房子全是那种上了年纪的旧式公寓楼,这是上个世纪那些能工巧匠的杰作。
房屋的基础是从城市的后山采来的片石砌筑的,粘土红砖垒的墙。
要说还是当年的工匠有了不起的手艺,别以为这样的建筑没有钢筋混凝土就不结实,在经历过好多次地震以后,这些看起来愚笨的家伙,不但没有倒塌,依然在大地上昂首挺胸,像是刻意要给城里人讲一个神话。
房屋的外墙抹过一遍水泥砂浆后,涂了好看的颜色。墙洞里装有钢质窗骨,镶着玻璃。楼是旧的,涂了新的颜色,一时很是好看。
但是,什么都熬不过岁月这把杀猪的尖刀,再怎么墙坚强,也不能勉强维持它的年轻风韵。
日子久了,好看的颜色斑剥脱落,房子暴露出历经沧桑的本真。
这也有点儿就像花燕子姥姥刻意梳妆过的脸蛋,认真仔细看,也不过是你姥姥早起溜馍馍的笼布,粘粘乎乎的皱褶扯也扯不开,带着满心关爱去阅读,终究阅读不出美好的豆蔻年华来。
不过,那些纯朴的玻璃窗户倒是有点不服老,它们睁着不肯认输的眼睛,向外界透出来蕴藏在宽心姥爷心里头的那一股子愣劲,慈祥地面对清平世道,看什么都会心如止水。
宽心姥爷和花燕子姥姥的邻居大多数是一些已经步入老年,或者正在步入老年的人,他们对时髦的生活早就已经无精打采,也不屑跟年轻人一起,削尖脑袋往高楼大厦里挤油渣。
生活的阅历告诉这些人,追赶时尚从来都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简单的生活才能享受到人生的真谛。
于是,他们宁愿心安理得守在这样的旧楼里,坚持用宝贵的余生书写自己的故事,继续他们儿时曾经向往过的生活。
人生在世,劳碌奔波,总是有不断的追求的梦想,到老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却一不小心就跌进了可怕的晚年。
这个时候,眼看装载天使的那条小船儿,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越摇越近,小船儿的撸手身强力壮而不肯懈怠,热情的天使站在船头,频频向你招唤。
才开始的时候,天使只是向你招手示意,不知道你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沮丧。
如果小船儿真的靠过来了,天使就会迫不及待地向你伸出一定是温暖可亲的手掌来。
天使的手要是真的抓住了你,就会紧紧握着你不肯松懈,你再不乐意也挣脱不了。
宽心姥爷和花燕子姥姥没打算束手就擒,他们先得趁早谢绝天使的美意。
宽心姥爷和花燕子姥姥希望,装载天使的小船儿还只是一个蚊蝇一样的影子,辛勤的撸手懒惰一点也没有关系,最好是不分昼夜只睡懒觉。
再说,天使完全没有必要对自己的职责兢兢业业,幸会的那一天距离他们越远越好。
宽心姥爷说过,人一生就是得勇敢地挣扎,就像那只在陡峭的雪山上向上攀登的小熊仔,虽然三番五次地摔下来,跌得遍体鳞伤,甚至接近成功时也会一落千丈,还是不能灰心丧气,而要敢于屡败屡战。
生活本来就这样,就算你时时陷入困境,只要有永远向上的精神,无论怎么陡峭的雪山,也会被你踩在脚底下。
宽心姥爷和花燕子姥姥念念不忘的当然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就是可爱的克服困难,克服困难是他俩的心病。
世界上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够把人的心病治愈,因为没有谁能够取代儿子在父母亲心中的地位。
宽心姥爷的身子骨硬朗着哩,你别看他那么一副躬腰弯背的姿势,打量侧身像一轮竖立的弦月,或者是一段胡杨树的粗枝。
手痒痒的人禁不住想使多大的力气把它拉直,那样的话,看上去才会让你心里舒服一些。
可是,宽心姥爷的脊梁骨总像是在无时无刻地攒着劲,好像是刻意在骨头里面加了钢筋似的,谁去使劲拉都拉不直,你使多大的力气也压不折,他是要刻意地躬出来一个不屈不挠。
宽心姥爷和花燕子姥姥之间的恶斗算得上旷日持久,战争的起因无一例外是可爱的克服困难,而恶斗的结局也无一例外是宽心姥爷失败。
花燕子姥姥有千军万马,而且全是天兵天将,敢于挑战,当然所向披靡。宽心姥爷被动应战,保持沉默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无奈的选择。
人生总是面临太多的选择,那样你免不了迷失方向。
生活的经验告诉宽心姥爷,无奈的选择才是正确的选择。有时候,他的沉默不过是坚忍,也有不屑的成份。
这回花燕子姥姥绝对动了真气,她用铁锤把宽心姥爷的勋章砸成了一个铁饼。即便那样,她好像还没有消气,干脆挥动铁锤,把铁饼砸碎成了铁屑。
这样的举动,是对一个勇敢男人人格尊严的冒犯。
花燕子姥姥却没有就此熄火,她一怒之下,只身去了南方,将宽心姥爷给单独抛弃在银河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