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外,雨停了不久,天色尚未褪去阴暗,唯见头顶上方有明光正撕开道口子,透出亮黄的颜色来,想来不久便要放晴。
雨后清新的风迎面刮来,冰凉令人头脑益发清醒。
未待靠近冷湖,朗朗笑声已是传来,在风中犹如屋檐边正系着一串铃铛,叮叮作响。
霜兰儿回首,将额前碎发拢于帽檐下,瞧着脸色泛青的秋可吟,“呦,看来有人比我更早一步。这么开心地笑,也不知玩什么呢?”
秋可吟勉强微笑道:“听着这声音像是我侄女。”顿一顿,她补充了一句,“若伊性子爽朗好玩,总爱整些鬼点子。”
“哦,是么?那我更要去瞧瞧了。”
说着,霜兰儿加快步子,转过一处假山,偌大的湖面骤然出现在她们的面前。碧绿的颜色依旧,不过是,冬日的湖水较之夏日浑浊了些。风阵阵吹过,粼粼水波层递推向很远很远。原本湖心中有一大片荷花,叶子出水很高,像是亭亭女子的衣裙。可如今放眼望去,皆是残败枯黄。荷叶杆子亦是枯萎,成了焦黄色。
与这种颓废冬景格格不入的便是,宽阔的水面上,一眼便能瞧见一只双头翘起的小舟正停在荷叶丛中。而方才朗朗笑声,便是由小舟中传来。
秋可吟终于瞧清楚了船上之人,竟是秋若伊与君泽。
秋若伊身着湖绿色的缎子袄,脖间系着白狐围脖,手中正拿着长长的银亮的东西,往船边倒腾着,也不知在做什么。另有,君泽穿着大红绣龙纹棉袄,头戴貂绒帽,帽尾两簇貂绒团球一蹦一蹦的,衬着他虽冻得通红却极是兴奋的小脸,可爱极了。
霜兰儿本是冷冽的眸光在瞧见君泽时顿时柔和起来,她依依望着自己的亲子,移不开视线。
秋可吟朝着秋若伊挥挥手,提高了声音道:“若伊,你在做什么呢?湖面上那样冷,可别将君泽冻坏了。”
秋若伊摘下脖颈间的白狐围脖,握在手中扬了扬,大声喊道:“我们玩的正热闹,一点都不冷。要不要一起来啊。”说着,她已是执起放置一旁的竹篙,竖起,用力插。入水中。
顿时,碧绿的湖面破开一道浅浅的口子,小舟向岸边划过来。
待到近时,秋若伊将手中竹篙递出去,撑在了岸边。笑道:“纳吉雅郡主,你也在啊,要不要上来一起玩?”
霜兰儿微笑颔首,她一手扶住支在地上的竹篙,足下一跃一点,下一瞬已是身在船中,身轻如燕,小舟是纹丝不动。
君泽自秋若伊身后探出小脑袋,朝秋可吟咧开大大的甜甜笑容,“母妃,陪我一起玩嘛。”
秋可吟一直僵滞的脸色,瞧见君泽时亦露出一分温柔,她试着拉住竹篙想上船,可惜船稍远了些,船头又是翘起的,她方踏上一步,船只立即剧烈摇晃起来,激得水面上浪花四起。她本是大家闺秀,自幼练得莲步姗姗,若是再跨得远了,难免不雅。
又试了一回,秋可吟终是不敢,只得放弃道:“算了,还是你们去罢。只是,若伊你这是做什么呢?”
秋若伊其实是故意没将船侧靠岸,她自然不想让秋可吟上船,面上装作惋惜,她含笑道:“姑姑,我们这是去挖莲藕呢。若是挖到嫩的,晚膳炖了汤给君泽吃好不好?”
君泽双眸期期望着秋可吟,见她上不来,十分着急。这厢听秋若伊一说,他转头兴奋起来,“好啊好啊。”
“那我们去了啊。”秋若伊将竹篙用力撑住岸边,一抵破水,船只随之向后退去,驶离,朝着密密残荷而去。
秋可吟立在岸边还不忘关照,“水冷,要小心啊。”
秋若伊挥手,“放心罢,姑姑。没事的,撑船我可熟稔着呢。”
三人与小舟,渐渐远去。
霜兰儿见终于有机会与君泽单独相处,面上露出一分浅浅的暖意,她柔声唤道:“君泽,划船好不好玩啊。”
秋若伊尚在撑船,君泽则离霜兰儿稍远,他并不靠近,竟是规规矩矩朝她唤道:“纳吉雅郡主。”
发声虽不准,可依稀能辨。他小小一个人,却做出大人般的规矩动作来,真真是叫人又怜又爱。
可如此生分的称呼,霜兰儿不禁红了眼圈,声音哽咽道:“君泽,我想抱一抱你,好么?”
君泽轻轻摇头,神情中露出些许抗拒。
霜兰儿望着他嫩白的小脸,那工笔画般精致的五官,真像极自己幼时的容貌。心中一酸,她侧首悄悄拭去一点泪痕,从怀中摸出一件东西,柔声哄道:“君泽乖,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天渐晴,日光盛起。
望去,那是一把小巧的弹弓,榆木制成。浅棕的色泽,弹弓握柄处细细打磨过,光洁程亮,丝毫不会因木刺扎手,显然制作之人颇费了番功夫。
君泽起初低头只顾玩着自己衣摆的貂球,见到新鲜东西,他难免露出好奇的神情,声音稚嫩,“这是什么?”
霜兰儿见他终于肯理自己,心下欢喜,身为人母的欢喜大约就在于此吧。她摇了摇手中的弹弓,高兴道:“这叫做弹弓,来,我玩给你瞧。”说着,她自船中角落捡起一枚碎石子,紧绷在皮筋之上,朝着一片荷叶的枯茎用力弹出。
只听得“啪”地一声,荷叶枯茎应声断裂,硕大的荷叶一头栽至水中。
“哇,好好玩。”君泽清润的大眼眸睁得圆圆的,兴奋拍着手,“再来,再来。”
霜兰儿又如此玩了两回,她向君泽招招手,“这个送你,我来教你怎么玩,好么?不过你要让我抱一下好不好?”
君泽迟疑片刻,秋若伊则是笑道:“咦,君泽,你一向大大方方的。你去亲她一下,她可是能将你父王的眼疾治好哦。”
君泽这才走近霜兰儿身边。霜兰儿立即伸出双臂将他抱在怀中,他小小的身子好软好软,抱着轻若无物,奶香未褪,她深深嗅着,心中甜蜜且欢喜,双手竟是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的孩子,时至今日她终于有机会抱一抱。今后的路将愈来愈难走,荆棘坎坷,无法预料未来。她不是没有害怕过,也不是没有彷徨过。方才这么一抱,她更是坚定了决心。不管前路再难,她一定会达成自己的心愿。
手中抱得久了,君泽轻轻挣扎了下,他探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亲,忙拿了弹弓,脱了她的怀抱缩至秋若伊身边。
秋若伊揉一揉他的发顶,宠溺道:“好啦,坐下吧,我们就要停船挖莲藕了。”
君泽水灵灵的大眼眸还盯着霜兰儿。
霜兰儿柔声问着,“君泽,你想问我什么?”
他的声音嫩嫩的,满是疑惑,“你能治好我父王的眼睛么?”
霜兰儿一愣,下意识点点头。
他似欢喜得手舞足蹈,“那太好了。”
霜兰儿慈爱地瞧着他,“君泽很希望你的父王双眼能瞧见吗?”
他极认真地点点头,“我长大了好多,想让父王瞧瞧我的模样。嗯……父王好了,母妃晚上不用哭了,我不要母妃哭。”
霜兰儿面上有些许郁色,问道:“君泽,你好似很喜欢你的母妃。”
君泽小小的头向后扭去,恋恋望向岸边的秋可吟,“嗯。我要快快长大。”
“为什么要长大?长大了自然会有大人的烦恼,像你这样的小时候最快乐了。”秋若伊突然插上来一句,此时她已然停下了小舟,将长长的竹篙插入湖底。
“长大了才能保护母妃呀,要是谁敢害母妃,我要他好看!”君泽立了起来,双手叉腰,边说边扬起小脑袋,神情极为认真。
听了这话,霜兰儿不禁眉心一跳,嘴角划出新月般微凉的弧度,有种不好的感觉袭上心头。
秋若伊并未当回事,她伸出一指,戳了戳君泽的小脑袋,“谁教你这些话?小人学大人的口气。你才几岁呀。”
君泽不满地嘟起小嘴,头偏向一边,不理秋若伊。
“嘿,你还得瑟起来了?喂,你还要不要挖莲藕啊?”秋若伊挥了挥手中的长铲子,面上皆是得意炫耀的神色,一个小孩,她还拿不住么?
果然,龙君泽扭回头来,满脸期待地点点头。
霜兰儿淡笑一声,取过其中一把铲子,绑在了竹篙之上,选了支枯萎的荷花茎道:“来,君泽。我来帮你挖吧。”说着,她将铲子伸到了水底,小心翼翼地铲着河底的淤泥,另一只手则是握紧荷花茎向上提。
君泽两只小手扒住船沿,骨溜溜的大眼瞧得出神。
秋若伊挑了另一支荷花茎,径自挖了起来,她瞧了眼霜兰儿,笑道:“看不出来,纳吉雅郡主你也挺喜欢君泽的嘛。”
霜兰儿后背略略一僵。秋若伊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自从秋若伊表明要相助龙腾之后,龙腾只大约和秋若伊提了下自己,只道是自己人,可以配合行动。
不想暴露身份,霜兰儿自然一笑,“我爹爹膝下孩子多,我自小帮着带弟弟妹妹们,所以很喜欢孩子。”
秋若伊不疑有它,“哦”了一声,又开始专心地挖起莲藕来。她最先挖出一个莲藕,洗干净一瞧,细细长长的,竟只有手指那样大小。不过倒是长满了孔,还有很多丝。
“咦,这么小的莲藕。”她似是不甘心,将小莲藕递给龙君泽后,又愤愤道:“瞧我给你挖个大的。”
此时霜兰儿挖的莲藕终于松动,她用力一拉,起初没有拉动,更用力地去拉……“扑”地一声,是有东西脱离水底淤泥的声音,随之是搅动了一池碧水。
用力过猛,霜兰儿差点没有倒载入冷湖中。
“喂,你小心点啊。可是个大莲藕么?”秋若伊凑过来想瞧个究竟。
霜兰儿坐稳后,将枯茎扳断丢弃,在湖水中洗去污泥,想不到这个莲藕竟有手腕般粗。
君泽一把抢了去,低头玩着莲藕,笑得灿烂。
“还挖么?”秋若伊问道。
“嗯。”霜兰儿轻轻一笑,抬手去拭额头时,却突然愣住。
秋若伊注意到她的神色有异,不免问道:“怎么了?”
霜兰儿迟疑了下,朝冷湖中张望了番,长眉越蹙越深,终启口道:“我的手链,刚才拔起莲藕时可能……不慎掉入湖中了。”
“啊!”秋若伊惊呼道,“这可怎么办才好?重要么?”
霜兰儿点点头,“挺重要的,是当时风延可汗册封我为郡主时亲赐。”
“这样啊。”秋若伊神情凝重起来,她将此前插在水中的竹篙拔起,连忙道:“那我们返回岸边,差个水性好的人前来打捞,动作要快些,万一水流得急,给冲没了,日后就难找了。”
说罢,秋若伊已是破开水面朝岸边划去。
遗失可汗赏赐之物,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而这样的一场意外,直接致使瑞王府中,整整一个下午,前后共派了四名身子强壮且识得水性的男子入冷湖中寻找。
更令人意外的是,除了寻到了纳吉雅郡主的手链。
竟还有惊人的意外收获——有一口沉重的楠木箱被打捞了上来。打开一开,立即有人识得,里边皆是当年兰夫人怀有身孕时,皇帝赏赐的金银珍玩。
彼时已然天晴,夕阳如血,照得珠翠赤金灿烂,光晕耀人。
另有一件东西,自湖底打捞上来。是一支赤金如意簪,似被湖水浸泡年久,斑驳褪色,不过形状依稀能辨。
有宫女左瞧右瞧,终于认了出来。
“这个不是丹青的东西么?”
又有宫女小声议论,“都说当年兰夫人为了钱离开王府,带走了所有的财宝。看来根本就没有嘛。怪了,丹青的头钗怎会掉落在湖中?还同兰夫人的箱子一同打捞上来?该不会是……”
秋若伊望了望身边脸色惨白的秋可吟,转头淡淡吩咐洛公公,“这么大的事,去请王爷。”
洛公公颔首,恭敬道:“是。”
霜兰儿则别过头去,唇边含着一缕笑意,莫测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