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国，慈云山。
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还同十八年前一样，丝毫没有改变过。
只是，物是人非，一晃已经十八年过去了。
很多流离失所的孩子在这里长大，又走出了这里。
她将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来爱护。不是说，因果循环吗？那老天可会看在她种的善因份上，待她的惜儿好一点……
只是，当一个月前显国与周国开战的消息传来时，她才明白不管她种多少善因，都补偿不了那一场情债留下的恶果。
如今天下动乱，边关的百姓饱受战乱之苦，皆因周奕威对她的恨。
她的心思纷乱，手上抄着佛经的笔越动越快，再也无法心如止水。
“妩儿。”
忽然，一声轻唤响起。
她手上的动作微顿，笔尖的墨立刻将桌上的宣纸晕染出一大片墨黑。她瞬间回神，抽掉那张宣纸，又重新换了一张，继续抄写手边的佛经，不曾抬头看来人一眼。
来人终是按捺不住，扣住她的双肩，将她从椅子上拉起，痛苦地低吼，“妩儿，你看看朕，好不好？”
年芊妩的视线却固执地偏向一侧，决绝地不肯看他一眼。
“妩儿，若是真的这么恨朕，你骂朕，打朕，即便杀了朕都行，就是别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皇甫瑾满眼痛色，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
可是，他将心掏出来给她，她就会多看一眼吗？
她如今怕是连恨他都不愿意了。她用十八年的漠视，作为给他的惩罚，还不够吗？
“皇上，我早就说过，我不恨您。您何必还要一再地问。”年芊妩清冷的声音好似不带一丝的情意，他却听得出那里边的痛，十八年来不减反增……
“妩儿，不要再惩罚朕了。”皇甫瑾低低地求，将所有尊严都已经抛下。
“惩罚皇上的是皇上的执着，并非是我。”年芊妩缓缓转头，终是看向了他。她毫无波澜，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的眼神，却比利器更甚。
皇甫瑾只觉得她的眼神让他无地自容，他只能松了手，放她自由。
慈云山的最初，曾到处都是属于他们幸福的回忆。
可如今，却成了痛苦的深渊。
年芊妩一获自由，便又坐回椅子上，执笔继续安静地抄写佛经。
皇甫瑾则是如每次一样，带着希冀来，再带着一次比一次深切的痛归。
他将将抬步，想要离开，就听门外的侍卫禀报道：“皇上，太子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皇甫瑾收住脚步，侧头看向年芊妩，果真见她的神色有了一丝动容。
年芊妩是喜欢皇甫睿翀的，几乎将对皇甫惜儿全部的爱都转移到了皇甫睿翀的身上。
随着皇甫瑾的声音落下，门被推开，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
皇甫睿翀走在前边，颜若歆低着头跟在他的身后。她每走一步，心跳的速度都会加快一些，最后紧张得便是连呼吸都屏住了。
皇甫睿翀停下脚步，一掀衣摆，跪了下去。
“儿臣见过父皇。”
他身后的颜若歆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反应。
“起来吧！”皇甫瑾应了皇甫睿翀一声，视线落在颜若歆的身上。
“这位姑娘是？”皇甫瑾的心一揪，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女子，心底一阵一阵的疼。
十八年来，除了年芊妩，这还是他第一次有了这般感觉。
是以，多年淡漠的他，才会多问了一句。
皇甫睿翀起身，却没有直接答皇甫瑾，而是侧头对颜若歆，轻声道：“惜儿，快叫父皇。”
他的话刚一落下，安静的屋子里紧接着便是“嘭”的一声，而这声音正是从年芊妩的方向发出的。
皇甫瑾一惊，也顾不上皇甫睿翀口中的话，急急转身，便见桌上的砚台砸在年芊妩的脚边。而她此时狼狈不堪，衣袖上，裙摆上，都被墨染上了黑色。她却好似完全没有察觉，视线氤氲地望着前方，直直地，有些失神。
本低着头的颜若歆，这会儿也被砚台落地的声音惊得抬头望去，正好对上年芊妩的视线……
皇甫瑾几步走回年芊妩的身边，紧张地上下打量着她，问道：“妩儿，有没有伤到？”
“瑾……惜儿……”年芊妩蓦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激动得声音颤抖，已经说不全一句话。
皇甫瑾被她握住的手一僵，立刻回握住她的手，浓黑的墨迹在两人的掌心晕染开，他激动得欣喜若狂。
十八年来，她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他这才知道，原来他还有快乐的能力。
他的悲与喜，只因她一人！
只是，她口中的“惜儿”是……
他高大的身躯一震，蓦地转身，入眼的容颜，竟是与十八年前的年芊妩如出一辙。
这样的场面于他们而言都是最想，却又不敢想的。
忽然间，那个彼此找寻了这么多年的亲人就在自己的眼前，不禁让人一时间无法分辨这是一场梦，还是老天眷顾了他们……
年芊妩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皇甫瑾的手，满脸泪水的呢喃，“瑾，我又是在做梦，是不是？”
这样的梦她一做便是十八年，没有一夜她不在想着她的惜儿。
皇甫睿翀眼角一涩，轻声道：“云姨，你不是做梦，她真的是惜儿。”
“不是梦？”年芊妩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视线一刻都不愿离开颜若歆。
“娘……”颜若歆哽出一个音，缓缓曲下膝盖，跌跪在地上。
一路上，皇甫睿翀给她讲了很多关于娘亲的事情，她以为只听故事，她便能懂得娘亲的伤痛了。
可是，如今亲眼看到憔悴不堪，满脸泪水的娘亲，她才发现，原来故事里的痛远没有娘亲此刻痛楚的十分之一。
年芊妩握着皇甫瑾的手缓缓松开，急急地向前迈了一步，踩到地上的砚台，险些摔倒。
“妩儿。”皇甫瑾一急，将她跌下去的身子抱入怀中。
她一稳住身子，便焦急地看向他，动了几下唇瓣，急得发不出声音。
“我懂。”皇甫瑾点点头，扶着她缓步走到颜若歆的近前，与她一同蹲下身去。
较比年芊妩，皇甫瑾好似冷静了许多。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此刻有多激动。只是，年芊妩这会儿太激动，需要他的照顾，他不能乱。
而且，这样的场面，这些年来他已经不记得经历过多少次。每每见到一个可能是惜儿的人，他都要激动一次。但，却都失望而归。
“你是惜儿，是我的惜儿……”年芊妩抬起颤抖的手，刚要抚上颜若歆的脸颊，却在看到自己手上的墨迹时，又尴尬地收了回来，换了干净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摸上颜若歆的脸颊，用指尖的触感来证实眼前的一切并非梦。
“娘，我是惜儿，我是娘的惜儿……”颜若歆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能哭，那样只能让娘亲更加难受。可是，任凭她怎么忍着，泪水还是决堤，滴落在年芊妩的手上。
手背上一凉，惊得年芊妩慌乱，立刻去擦颜若歆脸上的泪水，“好孩子，不要哭……”
“娘……”颜若歆哽咽着唤了一声，扑进年芊妩的怀中。
“好孩子，不要哭，有娘在。娘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年芊妩哑声哄着，眼泪却比颜若歆落得还要凶。
此情此景，纵使是旁边的两个男人也都跟着红了眼圈。
皇甫瑾想，不管眼前的女子是不是惜儿，便都当她是吧！
至少，她可以给年芊妩活下去的希望。
“妩儿，先起来。”皇甫瑾在她的身旁劝着，“有什么话去那边坐着说。惜儿一路上定是很辛苦。”
他知道这是年芊妩的软肋，果真，他的话一落，年芊妩当即拉着颜若歆站起。
“惜儿，跟娘去里边说。”她拉着颜若歆向里走去。
皇甫瑾一直看着她们母女二人进了内室，才对皇甫睿翀道：“跟朕出来。”
“是，父皇。”皇甫睿翀应声，跟着皇甫瑾走了出去。
一出门，皇甫瑾便沉了脸色，问道：“怎么回事？”
他觉得皇甫睿翀做这事前，至少要与他商量一下，哪能这么冒冒失失地就将人领上山。
现在时局动荡，年芊妩又是他的软肋，他自是要小心再小心。
“父皇，儿臣只是怕提前通知父皇，父皇会等得着急。而且，儿臣也想给父皇和云姨一个惊喜。”皇甫睿翀微垂眼睑，遮住眼中的失落。
他以为父皇会很高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从小，他就知道皇甫瑾不喜欢他，对他从来都是对一个陌生人一般的客套，甚至从来没有抱过他。
长大后，他才明白，因为他不是云姨的孩子，因为云姨的孩子丢了。
直到后来，云姨喜欢他，父皇才对他好了些。
皇甫瑾见他这般神色，也觉得自己刚刚的语气有些不好，便缓和了语气，“你确定她真是惜儿？”
“嗯。”皇甫瑾点头，“儿臣已经让珍儿验证过，她的胸口确实有颗朱砂痣。而且，她的丢失年月也对得上。”
皇甫瑾闻言，紧绷的心终于松了些，“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皇甫睿翀见父皇的脸色好看些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将之前的事情，还有颜若歆的身世，一五一十地说了。
皇甫瑾越听，脸色越沉，让皇甫睿翀心里没了底。
难道，父皇并不赞同他们的做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