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全部偶然，其实都是命中注定。
这句话放在阿雅身上，再合适不过。
阿雅是我的大学同学，在这个美女众多的文科院校中，她实在是一点也不起眼。瘦瘦小小的，从来不化妆，穿衣打扮也不在潮流之内。我们上大学那个时代，日租房、小旅馆已经包围了校园，可阿雅竟然还幻想着操场上蓝天下白衣飘飘的爱情。
如果不是我们之间有一点小小的交集，我可能真的都不知道班上有这样一位女同学。
那时候我在院学生会。有一天上大课的时候，阿雅找到我，希望我帮他去争取一下校图书馆提供的勤工助学岗位。她看起来有些着急，还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在略显混乱的述说中，我大概明白了，好像是她们家有一些变故，为了生活，她不得不自己想办法。
在帮助阿雅申请勤工助学岗位的过程中，我一点点了解到她的情况。阿雅父亲早亡，母亲改嫁，是奶奶一手把她带大。最近奶奶大病一场，家里的境况捉襟见肘，她只好想着法子多赚一点钱。
我向阿雅提议，要不要通过学生会发动募捐，让大家帮她渡过难关。
阿雅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的好意，她坚持要靠自己的付出换取应得的报酬。
这让我在同情之外，对她又多了一点敬佩。
关于勤工助学的事情，我更是不遗余力，希望能够帮到她一些。
然而很遗憾，我在老师面前的游说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图书馆勤工助学岗位录用了一位男同学。老师的理由是，这个男生的情况更加困难，而且图书馆里的工作大多是一些体力劳动，男生更合适一些。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阿雅的时候，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并且告诉我说，她已经在外面找到一份家教的工作，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我。
她的感谢让我很愧疚。我暗暗下决心，有机会一定要帮到她。
有时候去食堂吃饭，我会刻意多买一点，然后坐到阿雅旁边，假装不经意地对她说“啊呀，真是的，又买多了”，然后分给她一些。
有时候我跟女朋友去买水果，我会多买一份，让她带回宿舍送给阿雅。一开始，女朋友还会吃醋不开心，我把关于阿雅的事情告诉了她，她才理解一些，不过仍然不放心。
“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啊，阿雅也有喜欢的男生好不好？”
我说的是真的，有一次在食堂吃饭闲聊，阿雅向我打听过一个男生。她当时说出了那个男生的班级还有大致样貌，询问我是否认识，是否知道对方的名字。不过那个男生我确实不认识，阿雅红着脸摆摆手说算了算了。
“你想帮她我不反对，可是像对女朋友一样对她让人觉得很奇怪啊。你想想办法帮她找一点赚钱的机会是不是更好呢？”
女朋友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起关于兼职打工的事情。
很快，同宿舍的哥们儿带回来一条消息：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情人旅馆，正在托人在校园里寻找兼职前台，而且待遇丰厚。
我找到阿雅，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原以为她会很高兴，可是她却有些难为情。
“这个……旅馆……是做什么的？”
“嗯，前台嘛，大概就是帮人登记信息、开房间退房间之类的吧。没关系，我那哥们儿说了，这个工作很简单的。”
“嗯……”阿雅涨红了脸说，“我是说，这个情人旅馆……名字好奇怪……”
“哦哦，我明白了，难不成你不知道学校周围的那些小旅馆目标客户是谁吧？”
“这个……”
“你今年有没有十八岁？”
“当然有啊。”
“那就很简单啦，既然已经成年了这些事情不用我说你也懂吧，再说你不是还有自己喜欢的人了嘛。”
“可是，我们还在上大学啊……大学里的爱情不应该是操场上蓝天下白衣飘飘的那种吗？”
我这才注意到，阿雅平时特别喜欢穿白色的裙子。
“好啦好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情观，可是与这份工作关系不大吧？你要不要去工作？对方还在等着回信呢。”
“好吧……我试一试吧。”阿雅说这话的时候，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攒足了勇气。
阿雅第一天去情人旅馆上班是在一个傍晚，夜色越深客人越多，出双入对的几乎都是我们学校的同学。客人越来越多，阿雅的脸颊也慢慢涨红，像熟透的苹果，她几乎不敢抬头，生怕遇到同学，好像“干坏事”的是她一样。
“我要开一间房！”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阿雅的耳朵都红了，她把头深深埋下去，小声说：“请您出示身份证。”
“啊？学校附近的小旅馆也要身份证啊？我没有带……”
阿雅没有说话，意思是没有证件绝对不行。
隔着柜台与阿雅相向而立的，就是阿雅问过我名字的那个男生。
“对了，学生证行不行？”男生有些期待地询问道。
阿雅的希望破灭了——因为老板规定，学生证也是可以的，她第一天上班，生怕有什么差池。
阿雅轻轻点点头，两鬓的头发垂下来，她也没有抬手去拢到耳后，她怕眼里好不容易才忍住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一个有些磨损的学生证递过来，阿雅留意到那双手有着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得很整洁，和那张无数次出现在她脑海中的帅气的、朝气蓬勃的脸十分相称。
阿雅接过学生证，磕磕绊绊地办完手续，递出一张房卡，仍然低着头说：“房间在339，明天十二点前退房。”
男生接过房卡，有些雀跃地说：“一会儿有个女生会来，我让她报房间号，你直接让她上来就好了！”
阿雅的手指绞在一起，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却只看到男生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一位漂亮的女孩独自来到旅馆的前台。这个女孩身上好像散发着某种光芒，让阿雅有点睁不开眼睛。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339房间怎么走？”女孩说话彬彬有礼，声音也很好听。
阿雅抬起头，努力挺直身子，好像不这么做自己就会变得越来越矮似的。
阿雅清清嗓子，学着电视上酒店前台的样子，回答了女孩的问题。
“谢谢！”女孩道谢，转身上楼，阿雅却觉得自己的声音怎么那么难听。
学校宿舍晚上十一点关门，阿雅十点半与人交班，她逃也似的走出情人旅馆的大门。穿过这一片小旅馆集中的区域，阿雅若有若无地仿佛听到了荷尔蒙爆裂的声音。她扭头看看身后自己工作的地方，339房间的灯是灭的。她不敢再去想，快步逃离了这个地方。
第二天中午，依然是阿雅的班，但她找理由和别人调换了一下，她实在没有勇气看着那个男生和那个女生一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然而这份工作对她却十分重要，关乎生计。她没有辞职，依旧认真地上班。
接下来直到放暑假前的这三个月，阿雅又见过那个男生九次。也就是说，每个月他都会带他的女朋友，来到这家情人旅馆。
他递证件，她递房卡，他说谢谢，她说不客气，固定的交流模式，重复了九次。
其中有的时候像第一次一样，男生和女朋友一前一后到来，有的时候两个人一起，阿雅终于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深埋着头，而是落落大方地接待他或者他们两个人，只是总是不自觉地会挺直身子。
快要放暑假了，一年一度的毕业季也到来了。这些小旅馆的生意似乎更加火爆，为了给毕业生们更多在一起的机会，旅馆业者在房间里增添了棋牌桌甚至是卡拉OK设备，前台也代卖啤酒零食之类，阿雅的工作更加忙碌。
终于，阿雅再一次见到了那个男生。
这次，他是一个人。
男生递上学生证，说：“我要一间带棋牌桌的房间，再麻烦你送一箱啤酒到房间里去。”
阿雅知道，这次应该是他和他的兄弟们聚会吧。
她心里无法抑制地涌起一种隐秘的喜悦，好像老朋友一样问道：“你女朋友呢？”
“我马上就毕业了，我们……分手了。”
阿雅留意到，说这话的时候，男生的眼睛红红的。
阿雅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手里捏着他的学生证，不知道如何是好。
男生递过来三张一百元的纸币，从阿雅手里抽出学生证，说：“你先扣掉房钱吧，我怕喝酒太多把钱花光，剩下的钱，除了啤酒麻烦你再帮忙准备一些下酒的零食吧。”
阿雅接过钱，视线随着被抽走的学生证落到男生的脸上。
男生的神情有些落寞。
阿雅看着这张脸，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用力点点头。
男生挤出一丝笑容，认真地说：“谢谢！”
毕业季的夜晚，到处都是歌声、哭声，以及不知道什么情绪的叫喊声。
有人喝多了大声歌唱，有人分手了号啕大哭，好像人生至此就要结束一般。
阿雅还有一年才毕业，她似乎理解不了这种感受。
可是看到那些喝多了的学长，她的心里也很难受。
学校里依然到时间就熄灯，于是小旅馆变成毕业生们彻夜狂欢的战场。耳边依稀传来唱歌、哭泣，砸玻璃、摔酒瓶的声音，谁也不会在意，这些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所有人都沉浸在离别的情绪里。
阿雅特别想去那个男生开的房间去看看，想告诉他少喝一点酒，想告诉他未来会很美好，想告诉他青春有美好的记忆就已经足够……
“可是，我们根本不认识啊，开场白都不知道该怎么说……”阿雅在心里对自己无奈地说。
第二天，阿雅回到学校，发现男生宿舍楼的窗户几乎都被砸烂了，宿舍区的垃圾桶、橱窗也都被蹂躏得支离破碎，好像刚刚发生过战斗的战场。
阿雅知道，这是学校每年的保留节目，毕业生们无处发泄情绪，已经将“砸烂学校”当作源远流长的“光荣传统”了。
阿雅看着几乎面目全非的校园，心里想着那个男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参与到这场“盛举”当中。就在这时，她的小灵通响了。
“阿雅，你快回来吧，咱们有好几个房间都被人砸了个稀巴烂，老板正在按登记信息找人赔偿呢！”
阿雅心里咯噔一下，一边拼命祈祷，一边折返，朝旅馆走去。
老板正在愤怒地打电话，看到阿雅回来，大声问：“640房间是不是你开出去的？！”
阿雅心里拼命喊着“不要不要”，轻轻点了点头。
“你去看看，都给我砸成什么样子了！你们昨晚值班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扣钱！”
老板吼完，又去电脑上查信息，打电话。
“阿雅你过来！340怎么没有登记信息？！”
“老板，他的房钱是结过了的。所有消费也都一分不少……”
“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现在，一帮大小伙子把我房间弄个稀巴烂，我要找到他们，赔钱！你登记的信息呢？”
阿雅感觉天都要塌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跟老板说——
那个男生，是阿雅入学时帮她提行李的那个。
那个男生，是篮球场上风光无限的那个。
那个男生，是辩论赛上气势滔滔的那个。
那个男生，是有全校最漂亮的女朋友的那个。
那个男生，是无数次出现在阿雅梦里的那个……
可是阿雅一直不知道那个男生的名字。
她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其实她本来是有机会知道的，每次他来开房，都会出示学生证，只要阿雅打开他的学生证，按照正常程序帮他登记，就能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但阿雅没有，因为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她说，抓住幸福其实比忍耐痛苦更加需要勇气。
就这样，阿雅赔了钱，丢了工作，可她好像一点也不后悔。这个几乎没人知道的故事被她藏在了心底的最深处。
阿雅觉得，自己的大学也算是拥有了关于爱情的回忆了。
过了好久，我才明白，阿雅所谓的爱情，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粥一饭，也不是卿卿我我，而是一种坚韧的渴望，是她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
很久以后，阿雅告诉我，她有一次做梦，看到了那个男生的名字：莫启文。
“莫启文！找你的钱！”阿雅在梦里喊道。
梦里的阿雅，依然站在旅馆前台。
已经走开的他转过身来，笑容清朗。
然后，阿雅的梦醒了。
阿雅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男生是不是真的叫莫启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