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中门口向西二十米，街角的报亭被改造成了一间杂货铺。从窗口看进去，在报纸、杂志、香烟、糖果、文具一干杂货之间有一张脸，这张脸镶嵌在一个坐在轮椅上失去左腿的身躯上，这具身躯的主人，年纪并不大，大家都唤作孙师傅。如果不经意地扫过售货窗口，你会以为那张脸是某个劣质杂志的封面——神情黯淡、一动不动。若仔细看，才会发现孙师傅的眼睛偶尔转动，看着街上的一切。
孙师傅的生意不好，街道办建议孙师傅卖些酒，因为旁边就是几家饭店。
这个建议被孙师傅坚决拒绝了。
他说：“谢谢你们照顾我这个残疾人，反正我又没有房租压力，赚的钱够我生活就行啦。”
街道办的人很是不解，觉得这人想法真是奇怪，但也没有强作坚持。
孙师傅的杂货铺就一直没有卖酒。
孙师傅的生意不算红火，只有十七中放学的时候，窗口才会围上三三两两的学生，女生会翻翻时尚杂志，男生偶尔会买几包烟，当然这是不值得提倡的。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孙师傅的脸上才会有些神采，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这些学生聊几句天。
售货窗口就像是电影银幕，街上的车辆行人一会儿入画，一会儿出画，都是远景没有对白，放学时才会有几个入画的“演员”的特写，还会有台词。
这个想法让孙师傅觉得很有意思。
这几天，孙师傅总是能看到一个“中景”——临放学时，有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子会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偶尔会点上一支烟，总是不停向学校大门里面张望。
“这孩子是外校的。”孙师傅想。
下课铃响，大批学生涌出校门。男孩子赶紧踩灭手中的烟，眼睛好像不够用了，在人流之中不停搜索。
“他在找人。”孙师傅又想。
正在这时，有两个人在孙师傅的“银幕”上越来越近，打断了他的思路。
“老板，来包点八中南海。”一个年轻人说。
“哎，你这儿都有什么酒？”一个中年人说。
孙师傅一边扭身去取中南海，一边说：“不好意思，我这儿不卖酒。”
然后把烟递给那个年轻人，收钱。
中年人嘟嘟囔囔地说：“酒都不卖还开什么小卖店。”
等他们两人离开，孙师傅看到那个男生还在向学校大门里面张望。
人流渐渐稀少，一个女生两手分别抓着肩膀上的书包肩带，低着头慢吞吞地从学校里面走出来。她走到站在马路牙子上的男生面前，抬头冲他一笑，然后又低下了头。
男生从马路牙子上跳下来，站到女生面前，两个人说了几句话。
这一切都被孙师傅看在眼里。只见那个男生转身推上车子，右腿跨上，左腿撑地，等女生坐上后座，蹬起车子朝孙师傅这个方向骑过来。
孙师傅看着两张年轻的面孔越来越清晰，最后在自己的窗口前面停下。
男生一只脚撑在马路牙子上，头探过来说：“老板，给我一只棒棒糖。”
女生一直盯着自己脚尖的视线转到男生脸上：“干什么？”
孙师傅问：“你要什么口味的？”
男声转过脸来，笑着问女生：“你要什么口味的？”
女生说：“随便。”
男生对孙师傅说：“随便。”
孙师傅拿了一只草莓味的努力伸直胳膊递过去：“女孩子喜欢草莓味的比较多。”
钱和棒棒糖在两人手中交换。男生撕开包装纸，拿出棒棒糖，递给女生：“给，不要不高兴啦。”
女生接过去，放在嘴里，说：“我还要一只巧克力味的。”说完笑了起来。
男生也笑了起来，对孙师傅说：“再要一只巧克力味的！”
然后孙师傅从窗口里面，看着女生坐在男生车子的后座，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捏着手中的棒棒糖，慢慢地出画，两人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偶尔有逐渐远去的笑声传来。
第二天快要放学的时候，孙师傅又看见那个男生在学校门口张望等待。
下课铃响的时候，他刚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
人流涌出时，女生走在前面，一边和同学们笑着道别，一边走到男生面前。女生的同伴们都在看着那个男生偷笑。
男生一见女生出来，忙不迭地把手中刚抽了两口的烟掐灭。
女生还是看见了。
男生脸上的笑有一点局促。
孙师傅看见他们又朝自己走来。
这次说话的是女生：“老板，我要一只棒棒糖，巧克力口味的。”
女生接过棒棒糖，撕开包装纸，伸手放到男生口中说：“以后你再等着我的时候呢，就来买一只棒棒糖。不要抽烟，那对身体不好。自己的时候也要少抽。知道吗？”
男生一脸幸福地笑，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对孙师傅说：“老板，再来一只草莓味的。”
孙师傅递给他，他撕开包装纸，也把糖放到女生嘴里。
女生高兴地拍了一下男生的背，说：“走吧。”
从此，孙师傅经常从窗口里面看到两人“主演”的“电影”。
有时男孩子等待时抽烟被女生发现了，女生会娇嗔着夺过男生手里的烟，然后拉着男生的手，到孙师傅这里要一只巧克力味的棒棒糖塞到男生嘴里。
有时候女孩子在学校里受了委屈，低着头盯着脚尖慢吞吞地走出来，男生会给她讲笑话，一边讲一边到孙师傅这儿买一只草莓味的棒棒糖，给女生含上。
有时候女孩子高高兴兴地从学校大门出来，轻巧地一跳，坐上男生的单车后座，男生会笑眯眯地蹬上车子，慢悠悠地向前骑去，女生坐在后面，和同学打着招呼，两人慢慢出了孙师傅的视野范围。
忽然有一天，孙师傅看见一个面色冷峻的中年男人，在快要放学的时候，站到了学校大门右侧。
过了一会儿，男生也蹬着车子吹着口哨过来了。
男生把车子停在学校大门左侧，抬手看了一眼时间，笑了一下，摸出一支烟，点上抽了起来。
孙师傅正在好奇那个面色冷峻的男人是干吗的，忽然看见他向男生走去。
孙师傅看见男人对男生说着什么，双手挥舞，动作激动。
孙师傅也看见男生脸上的笑容没有了，手中的烟头也啪嗒落地。
男生的面颊涨得通红，眼神有些恐惧，有些愤怒，有些伤心。
孙师傅又看见那个中年男人抬起手指着一个方向，似乎是叫男生走。
男生固执地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中年男人又说了几句话，转身回到大门右侧自己的自行车旁边。男生还是低着头站在那里。
这时放学铃声响了。片刻，学生们从大门涌出。
中年男人逆人流而上，准确地找到那个女生，拉起她的手走到自己的车子旁边。
男生也看见了女生，他看见女生面容憔悴，脸上似乎还带着泪痕，他一直看着她，想要说话，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
女孩子被那个中年男人牵着手，也扭头看着男生，过了一会儿，扭回头去，又盯着脚尖。
这时中年男人推好车子，叫女生上去。
男孩子一直看着女生，女生扭过头，看了男生一眼，慢慢地坐上车子。中年男人蹬着车子在放学的学生中间钻来钻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车水马龙之间。
男生一直保持着眺望的姿态，一动不动，对身边学生的指指点点也毫不理睬。
渐渐地，学校门前的人越来越少，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路灯亮起的时候，孙师傅看到那个男生还站在那里，脚边多了一地烟头。
最后一个人从学校出来，学校门卫也把学校的电动门吱吱呀呀地启动，锁上。
孙师傅看到男生又向学校里面望了一眼，朝自己的窗口走来。
男生脸上没有了表情，眼神有些空洞，推着车子在窗口前站定，说：“我要一瓶酒。”
孙师傅说：“我这儿不卖酒。”
男生突然愤怒地说：“你们都跟我作对！不卖酒！不卖酒你开什么小卖店！”
孙师傅坐在那儿停了一会儿，拿起一只草莓味的棒棒糖，爱怜地说：“年轻人喝酒不好。”
男生抬眼，眼睛里一片黯淡，他忽然伸手接过棒棒糖，狠狠地甩在地上，说：“我要喝酒！”
孙师傅又拿出一包点八中南海，撕开包装，自己抽出一支，剩下的递给男生，说：“心情不好我陪你抽支烟吧。”
男生接过烟，也抽出一支，点上，把剩下的烟要还给孙师傅。
孙师傅说：“送给你了。不痛快就抽一支，比喝酒管用，比喝酒好。”
男生接过烟，扔进车筐里，猛抽了一口手里的烟，也没说话，蹬上车子走了。
孙师傅看着男生远去的背影，好像看着当年的自己。
八年前，孙师傅还是一个高中生，也曾经在学校门口这样等待一个女生。后来女生的父亲来学校接自己的女儿，把孙师傅臭骂一顿，后来每天接那个女生放学的就是她的父亲了。孙师傅一直不曾放弃，每次放学也都来，在第三次被女孩父亲教训之后，他去买了一瓶酒借酒浇愁，十七岁的少年被酒精烧得不省人事，当他晃晃悠悠地骑车回家时已经分辨不出红绿灯，一辆飞速行驶的轿车撞上了孙师傅，昏迷了将近一个礼拜，等他醒来，发现自己永远失去了左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