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幸福
其实比忍耐痛苦
更需要勇气。
可惜有太多的人,
只是在错过之后
才有那么一点
可怜的感悟。
1
小文死了。
葬礼那天,沈骏第一次爬上那座砖塔。当他露头的一瞬间,他终于明白,小文死时为什么面带微笑。
三十多米高空的独特视角除了令人感到一点晕眩之外,更多的是惊叹。橘红色的夕阳仿佛触手可及;下面一望无际的麦田已经分不清麦穗和叶子,只见一片金黄随风起伏,如同金色海洋;远处路上三三两两的人们如同蚂蚁一般缓慢移动。
然而悲伤的沈骏面对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美景却没有丝毫喜悦,因为他的好朋友小文死了。按照村里的规矩,夭亡的人要在黄昏下葬,并且未成年的孩子们不被允许参加葬礼。沈骏只好远远地坐在高塔上,看着夕阳将砖塔的阴影静静地投射在村庄之上,无限悲伤地注视着给小文送葬的队伍缓缓穿过砖塔的阴影,向南走去。
2
六月少雨。漫长而不知疲倦的阳光笼罩着每一个角落。沈骏和他的几个朋友每天无所事事,穿行游荡在这阳光里,从明晃晃的午后走向一个又一个黄昏,直到整个村庄慢慢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金黄。
沈骏已经不记得小文是什么时候加入他们的游荡队伍的了。一开始,在午后的荫凉里烧蚂蚱、在墙根用放大镜烤蚂蚁的,只有超哥、沈骏和大龙三个人。
村子里像小文这么大的男孩好像没有。据老人说,他出生那一年,属相不好,很多媳妇儿都避开那一年要孩子,可是小文爸妈却没有避开。他性格有点怪,不合群,不爱说话。比他大的孩子常常欺负他,叫他扫把星。有时候一堆孩子一起玩,小文就在不远处站着看,大家欢呼雀跃的时刻,他也会笑。其他孩子看他傻笑,越发觉得他奇怪,就更不带他玩了。慢慢的,小文就站得更远了,但他还是远远看着。
超哥和沈骏他们很少在路上或者胡同口玩,他们的乐趣就是在阳光下游荡,到处扫视,看到野狗就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练习投掷,看谁能打到野狗的脑袋;看到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超哥会吹口哨,沈骏和大龙就站在一边笑,不知道是笑超哥“耍流氓”还是笑那个局促不安低头走过的姑娘。有时候他们晃荡着也会遇到孤身一人的小文,不过也仅仅是擦身而过而已,没人表示什么恶意,当然,更没有人表示什么好感。因为沈骏他们也觉得小文有点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文开始远远地跟着超哥、沈骏和大龙。超哥他们捡起石头打野狗,小文也会趁那惊慌失措的野狗跑掉之前捡起一块石头,怯生生地扔过去。是沈骏最先发现了跟在身后不远处的小文。不过他也没说什么。
有一次,超哥、沈骏和大龙晃荡到村南的果园。看到篱笆那边诱人的红苹果,他们决定去偷几个尝尝鲜。可是果园临着大路,常有来来往往的人,难保不会有人多事。他们三个就决定,留一个人把风,另外两个去翻篱笆摘苹果。超哥让大龙把风。可是大龙说:“我不,我也想去爬爬苹果树,你们老嫌我不会爬树,我得爬给你们看。”
超哥笑着推了他一把,说:“废话,谁不知道苹果树好爬,那么矮那么多枝,瘸子也能爬上去。”
大龙说:“不行,我得进去。就算被逮住咱们仨也得在一起。”
超哥转向沈骏,还没说话,沈骏就说:“大龙都说啦,就算被逮住咱们仨也得在一起。哈哈,我也得进去。”
超哥在沈骏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没人把风怎么行。”
沈骏跳着躲开,正好看见小文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他灵机一动,朝小文挥挥手,示意他过来。
小文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当他看见超哥也在朝他挥手时,他受宠若惊,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他们三个面前。
超哥对气喘吁吁的小文说:“你,在这守着,有人来了你就大声咳嗽,知道吗?”
小文用力点点头,说:“好。”
超哥和大龙依次小心翼翼地翻过晃晃悠悠的篱笆,等沈骏要翻,他发现篱笆上横着的一根木棍被他们俩踩断了,没了这根木棍,沈骏就翻不过去了。
正当沈骏努力寻找另一个发力点的时候,小文走到他身边,说:“骏哥,你踩我肩膀我把你送上去。”说着就蹲了下去,眼睛看着沈骏,看样子很希望沈骏能够接受自己的帮助。
沈骏看了他一眼,就抬起脚,放到小文的肩膀上。
超哥和大龙坐在苹果树上一人吃完两个苹果,沈骏已经在树下等着他俩下来了。超哥和大龙拍拍手抹了一下嘴从树上跳下来,准备原路返回。
他们仨走到篱笆跟前,惊讶地发现,用树枝扎成的篱笆出现了一个刚好容身而过的洞,小文正用自己的后背堵着这个洞。
小文听到脚步声,转身把头伸进洞里说:“快点出来,我还得把这个洞堵上。”
大龙笑着骂了一句:“他妈的。”
小文听出了这句脏话包含的赞赏意味,也咧开嘴笑了起来。
沈骏三人依次穿过篱笆上的洞,小文又赶紧把拆下来的树枝一一插好。
超哥忽然说:“忘了一件事。”
沈骏伸手从兜里掏出一个苹果,扔到超哥手上。
超哥拍拍小文的肩膀,把苹果递给他。
小文接过苹果,撩起背心擦了擦,两手各持一边,用力一掰,苹果脆生生地裂成两半,小文先把其中一半递到超哥手上,把剩下的一半又掰成两块,一块递给沈骏一块递给大龙,然后又把超哥手里的一半拿过来,掰成两块,超哥一块,自己一块。做完这一切,小文说:“吃吧。”
大龙说:“我已经吃了俩了,吃不下了。”
超哥说:“再吃这么一块也撑不死你,吃了又怎么了。”说着,把小文递过来的四分之一个苹果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大嚼起来。
沈骏嚼着苹果拍拍小文的肩膀,没说话。
小文看着他们三个吃得那么香甜,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从此以后,游荡在阳光里的少年变成了四个。
3
即便有了组织,小文依然话不多。每次他们四个在阳光里游荡,小文也总是走在最后面,静静地听着沈骏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在路上遇到姑娘,超哥吹口哨,沈骏大龙放肆地笑,小文也会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有时候超哥发坏,和某个姑娘擦身而过时会推小文一把,让他撞到那姑娘身上。小文的脸就会涨得通红,赶紧跳开,害羞地笑着看那姑娘对着超哥啐一口。每次看到小文害羞的模样,超哥他们就会哈哈大笑。
沈骏有时觉得这样不好,就对超哥说:“你别总欺负小文啊。”
“我这怎么是欺负他,是给他机会嘛。”
沈骏说:“下次你推大龙,也给他个机会。”
小文在旁边感激地看着沈骏,又看看超哥,生怕他们为了自己吵起来。
超哥说:“大龙那怂样,人家姑娘不得真跟我急啊。小文就不一样啦。”说完自己哈哈笑起来。
沈骏笑着对小文说:“看见了吧,离这个流氓远点。咱们快走,哈哈。”
四个人嘻嘻哈哈地走远了。
4
一天,他们四个还像往常一样在路上闲荡着,六月的风吹在脸上,鼓荡着衣服,让人说不出的惬意。
四人正走着,迎面看见了阿眉。
阿眉是村里的漂亮姑娘,一双杏眼湿漉漉的,看谁都浅含笑意。村里的老人说,这双眼睛会把阿眉毁了。
沈骏他们这群半大小子当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总是看到有不同的小伙子围绕在阿眉身边,所以他们看到阿眉也会放肆地起哄,阿眉也从来不生气,笑嘻嘻地看着这帮半大小子。
那天阿眉穿着一条很短的裙子,半袖衬衫的领口有意无意地比别人多解开一个扣子,盈盈一握的腰肢柔若无骨,走在风里如同杨柳摆荡。
超哥的目光紧紧咬住远远过来的阿眉,一动不动;沈骏假装看着前面,其实眼睛也在阿眉身上;大龙咧着嘴看着阿眉傻笑;小文知道大龙可能推他,故意躲在身后,低着头也偷偷看着阿眉。
阿眉湿漉漉的目光扫过这几个愣小子的傻样,低头一笑,又昂起头扭动着腰肢款款前行。
四个人的脑袋随着阿眉的身影转动,忽然一阵风吹来,阿眉的裙子被吹起,雪白的大腿如一道刺眼的光芒直入四个人的眼睛,超哥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我操……”,另外三个也傻在那里,半天都没有说话。
阿眉婀娜的背影渐渐远去,四个人慢慢回过神来,超哥踢了大龙一脚:“你个流氓,别看了。”
大龙不服气地说:“就你盯得紧,还好意思说我。”
超哥没理他,突然指着小文说:“哈哈……你们看他!”
小文的短裤支起了“帐篷”。
大龙嗷嗷叫起来,沈骏说:“叫什么叫,好像你没有过似的。”
小文脸红得像晚霞,不好意思地微微弯着腰扭过身去。
超哥说:“你们有没有做过特别舒服的梦?”
小文背对着大家,像鼓起很大勇气似的说:“做过。”
“哈哈,我也做过呀。”沈骏说。
大龙迷惑地看着大家:“你们说什么呢?”
超哥说:“小屁孩呢你还是,我们都是男人啦。”
大龙说:“我都会抽烟了,你们会吗?”
“这有什么,谁不会啊。”
大龙神神秘秘地从兜里摸出一盒皱巴巴的烟,在他们眼前晃了晃:“抽一颗?”
超哥一把夺过来,拿出一支叼在嘴里,刚要问大龙要打火机,又四下看看,说:“这里不行,换个地方。”
小文说:“我知道个地方,跟我来。”
当时太阳已经西沉,村西那座砖塔的影子已经慢慢转到村庄的上空,小文领着他们,朝着夕阳中的砖塔走去。
那座砖窑已经废弃许久,窑洞周围荒草萋萋,足有一人多高,窑身也多处坍圮,只有一座砖塔直插天空。
小文把大家领到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说:“这里没人知道,以前我经常自己来玩。”
超哥环顾四周,只看到一片荒草和几段残墙,他掏出一支烟,点上,假装熟练地吞云吐雾。
沈骏大龙不甘落后,也叼上烟。
沈骏递给小文一支,小文犹豫了一下,接过烟,故作老练要和沈骏对烟头。结果试了好几次都没点着,还差点把沈骏的烟给弄灭了。
大龙掏出打火机,给小文点上。小文不知深浅地大吸一口,结果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那边超哥已经坐在一段残墙上,面朝着夕阳,晃荡着双腿努力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
沈骏看着超哥坐在那里,一股股烟雾消散在橘红色的天空中,觉得很美,他就也坐过去,深沉地遥望着地平线上的夕阳,吐出一口又一口蓝色的烟雾。
忽然,大龙叫道:“你们看!阿眉!和一个男的!”
超哥闻声立刻站到断墙上,顺着大龙指的方向看去,杂草一阵晃动,他只看到两个脑袋朝着杂草深处走去。
“他们干什么去了?”大龙说着,也站到断墙上。四个人伸长了脖子看了又看。
“妈的,看不见。”超哥四下打量着,想找一个更高一点的地方。
“这个塔可以上去。”小文说。
超哥抬头看了看:“我的天!这么高!”
“没事,我爬过。”小文自告奋勇道。
“好。你上去看看,看清楚了下来给我们讲讲。”
“快点快点。”大龙催道。
“你小心点啊。”沈骏说。
小文看了他一眼:“骏哥放心,我爬过好几回啦。”说完,他轻车熟路地沿着塔中央钢筋制成的梯子一级级爬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他们看到塔顶出现了一个身影。大龙刚要喊,超哥制止了他:“别惊动了草丛里的人,嘿嘿……”
又过了一会儿,还不见小文下来,他们似乎又看到草丛在晃动,于是在断墙上伸长脖子走来走去,希望自己能够亲眼看见。
就在他们看到草丛长时间晃动的时候,忽然“砰”一声,小文从三十多米高的塔顶坠落。
大龙吓得当时就从断墙上跌落下来,超哥愣在那里,沈骏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看到小文的脸上还挂着羞涩的微笑,脸红得如同即将落山的夕阳。令他感到难为情的是,小文的短裤又支起了帐篷。
沈骏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跌落,但他仍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就连大龙哭喊着朝村里跑去的声音都仿佛从天边传来,时断时续。
超哥回过神来,颤抖着说:“我们……去……找他……爸妈吧。”
5
接下来的几天,沈骏一直有点恍惚。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像小文妈那样凄厉的哭喊,那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荡。
当天晚上,沈骏没有吃饭,他躺在床上,耳边是大龙的哭喊和小文妈凄厉的声音,眼前一会儿是小文的笑容,一会儿是晃动的杂草,一会儿是如血的夕阳,一会儿是阿眉那湿漉漉的目光和那一瞬间洁白的大腿。
沈骏迷迷糊糊的,好像和小文一起爬到了塔顶,他也看到了杂草丛中的景象,小文坐在自己身边,呼吸像自己一样急促。他看到小文起伏的胸膛在夕阳下显得强壮无比……
第二天,沈骏发现自己被父母锁在了家里。他知道,小文会在傍晚下葬,而按照村里的规矩,他不能参加葬礼。
沈骏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一切被白晃晃的阳光覆盖,看着那棵枣树的影子越来越短……
吃过午饭,沈骏还是没办法出门,他坐在门槛上,又看着枣树的影子越来越长,看着眼前的一切被覆盖上一层金黄。
小文要出殡了,哀伤的唢呐传来,沈骏坐不住了。他爬上墙边那棵枣树,然后跳到墙上,又从墙上跃下。
他很想去看小文最后一眼,可是又怕像大人们说的那样,小文会把自己的魂带走。夕阳下他不知不觉地走向了砖塔。
塔下的杂草被胡乱清理了一些,大致还是小文带他们来时的样子。
沈骏孤零零地坐在断墙上,远远地听着哀伤的唢呐越来越近。
他像小文一样,走到塔中央,慢慢地一级一级爬上去。
当他露头的一瞬间,三十多米高空的独特视野除了令人感到一点晕眩之外,更多的是惊叹。橘红色的夕阳仿佛触手可及;下面一望无际的麦田已经分不清麦穗和叶子,只见一片金黄随风起伏,如同金色海洋;远处路上三三两两的人们如同蚂蚁一般缓慢移动。
悲伤的沈骏面对这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美景却没有丝毫喜悦。他远远地坐在高塔上,看见夕阳将砖塔的阴影静静地投射在村庄之上,无限悲伤地注视着给小文送葬的队伍缓缓穿过砖塔的阴影,向南走去。
后来,明晃晃的太阳躲到了云层后面,连着下了好几天雨,待到雨过天晴,在阳光里游荡的只剩下沈骏一个人。
他偶尔碰见阿眉。
阿眉湿漉漉的目光依然浅含笑意,可是沈骏直勾勾的眼神里却充满仇恨。沈骏把小文的死算在阿眉头上,他经常偷偷跟着阿眉,看她什么时候再跟某个男性钻入杂草丛中,他好手持一块砖头,爬到塔顶,然后将砖头丢下,为小文报仇。
阿眉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和小文的死有什么关系,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