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起来了,所有的,一切的一切。
十四岁之前,命运给她的定位是某世家大族,一个不得宠的庶出小姐,被权势滔天的老爹方昭圈养在离京城不远的九嶷山深处,荆钗布裙,粗茶淡饭,在不起眼的角落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记忆中,母亲的容颜很美,风华绝代,倾国倾城,但她从来不出去,也从不让人进来,包括父亲方昭。她教她很多东西,天文地理九州山河星象医卜内外武技,但教她的生活哲学很简单,简单到一个字可概括:缩!
或者换个比较高大上的词,叫忍!
被鸟啄了,忍!不忍咋办,回来被打!
被狼咬了,忍!不忍咋办,回来挨打!
被虎扑了,忍!不忍咋办,跑啊!跑不过不小心把虎打死了咋办,回来挨打!
总而言之,在方小七娘亲眼里,她命薄如纸,娘亲高兴了,她出现要挨打,娘亲不高兴了,她不出现也要挨打,挨揍构成了方小七整个操蛋的童年,不提也罢!
真正让方小七命运发生改变的是十三岁那年。
那一年,方小七在山沟沟里捡到一位身受重伤的少年。
一来二去,他们愉快的相爱了。
永业十五年的春天,少年素衣布鞋,少女金钗布裙,他们的笑容温暖了整个流光飞舞的春季,而他们的爱情同样光彩夺目,明媚鲜艳,如樱花般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但和所有俗气的爱情都有一样熟悉的桥段一般,棒打鸳鸯向来都是爱情故事里必然出现的伎俩。而在方小七的爱情故事里,这个棒打鸳鸯的人便是她的娘亲。
彼时方小七的母亲横刀自刎:你若跟了他,我便死在你面前,要他还是要我,你自选吧!
方小七哭着选了母亲。
可选了母亲,情郎怎么办?
夜里手挽手私奔。
只因她太喜欢他了,喜欢到不能自己。少年时候的爱情,谁不是心甘情愿在他人的世界里入死出生?谁不想跟着最爱的人在一个泛着微微青草香的雨夜出发,去最远的地方,寻世间最美的花香?
方小七是个幸运的人,在最好的年纪找到了那个她很爱,也很爱她的王子。而更难得的是,王子回到草原后依然甘心为了她舍弃无上尊荣,义无反顾的带她到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从此伴着日月星光,看天苍地茫,过着平凡温馨的日子。直到后来,他们的孩子出生,小王子为了安慰思念母亲的方小七,给孩子取了一个很中原人的名字叫念七!
日子若一直这样过下去,大概也没什么不好,那方小七也算曲线实现了母亲的愿望:永远不碰人间阴谋。
只是,命运终究没有如果。
十五岁那年冬天,北国草原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十八铁骑风驰电掣掠过草原,惊破大漠温柔缠绵的爱情。久未见面的母亲为救方小七血淋淋的死在方小七面前。
伤痕累累的方小七被逼着做选择,她死,孩子死,或者……小王子死!
方小七选择了前者。
可他们还是死了,前者被方昭派人扔进狼群,后者被绑到草原上万箭穿心。
群狼呼啸而过,最后什么都没剩下,小王子的尸体扔在冰封千里的雪地上,方小七紧紧抱着尸体谁都拖不走,直到最后,苍蝇和狼群一同消化了曾经如沐春风的笑颜。其后,小王子家族被灭族,见过她知道她这一段过去的人全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就连她自己的记忆里这一段过去都无处可寻。
而眼前的韶芳,是小王子的亲妹妹,小王子叫韶光。
她以为她死了,那件事中的所有人没一个活着,但不曾想她竟然活下来了,活着来到她的身边,而她却没有认出她来,丝毫不认识。
方小七身子软下来,胸口的鲜血汩汩而流,她却忘了怎样去制止。墨儿是韶芳,那么这一场死劫她挨得并不冤。
“方小七,我不想杀你的,哪怕你害死了哥哥,我还是不想恨你,可是你,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念七被扔进狼窝不救他呢!”墨儿泪如雨下,“你怎么可以……那是哥哥唯一的孩子啊,唯一的孩子。这些年,为了逃避方家的追杀,我四处躲避,千刀万剐换了皮相,为的就是能再见到你,亲口问你一句你怎么那么狠?你怎么那么狠啊?”
方小七沉默。
她无法为自己辩解,许多话说不出口,许多痛无法言喻。
情是心底最厚重的墙,如今却只见满城荒草,断壁残垣。
这些年她忘了所有的爱所有的故人,一个人流浪在德绍的权力之巅,行尸走肉,稀里糊涂。别人看她是水中月,她看别人是指尖沙,原来这颗飘摇的心事是这么来的。
“念七!”
方小七呢喃,一时头疼起来,像被人血淋林从头到尾剥开了面皮,里面蠕动着猩红的肉芽,一直以来伪装的皮相被拆开,露出曾经千刀万剐的伤痕,一条条的伤痕是一个个带着枷锁的恶魔,声声嘶吼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啊!”
方小七仰天长啸,声音凄厉无解,一时间撕心裂肺泪流满面,纵身从几丈高的酒楼翻身而下。
时光如琢岁月如磨,褪去伪装露出皮相,谁不是千刀万剐一身伤?
记起来了,终究是记起来了。
群狼环伺之下孩子绝望的哭喊,冰天雪地中丈夫溅血的箭簇,万丈冰窟中娘亲染血的尸体……
所有人都死了,值得她牵挂的,牵挂着她的。
那一夜,她流干了眼泪,吼破了嗓子,头撞在桌角上,想死却死不了。那些人不计代价救她,一滴一滴往她嘴里滴参药,长白山的千年老山参,昆仑山的极品紫灵芝……耗尽天才地宝,用尽非常手段,再醒来时她被送到九华山太液池,历经九九八十一天洗骨伐髓,从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变成处子。
后来…
十里长林街,十里凤凰台,她凤冠霞帔,嫁给了重症病危的大皇子。可大概,尊贵如大皇子也承受不住她命里埋藏的怨恨,新婚当夜大皇子一命赴黄泉,她奉召守灵从此青灯古佛。
为什么活着?
方小七泪流满面,初夏的风吹动厚重的云彩,带来春雨冰凉的气息。夏天来了,我答应过你,好好活着替你看这个夏天,下个夏天,可是我心爱的人们啊,没有你们的夏天,哪里还有流光飞舞万紫千红?
能忆起来的,全都是伤。
这记忆,血腥得叫人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