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边食客众多,一个个鼓起腮帮子看着云淡风轻负手而来的方小七,忘记了咽下口中的饭菜。当然这并非惊异于她无双的美貌,亦非臣服于她超凡的气质,而是心动于她身后空荡荡的门口,那里——大刀没了。
方小七当然不在意这些,第一次被人如此万众瞩目的对待,心里的虚荣感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走路飘飘然棉花似的,像喝了十八年的女儿红,那滋味儿就两个字:酸爽!
直到——
“走啊!”角落中不知谁嗷啦一嗓子,全酒楼的人终于反应过来,魔怔一般向着酒楼门口蜂拥而去,当然也有胆子大不想走的,继续留下来看热闹,前前后后倒还剩下三四桌人。
方小七侧身让在一边,直到最后一个路人离开这才有闲心抬起头,仔细打量酒楼布局。只见酒楼左前方华丽的支了一张上好梨花雕木大圆桌,全桌上下由整根木头造就,黑漆红柱,造意古朴。桌旁密密麻麻坐了十多个黑衣黑裤的赤膊壮汉,大概是喝高了,东倒西歪的说着一些不入流荤话。酒楼上首是一个简易搭建的戏台子,两三个浓妆戏子在上咿咿呀呀,抑扬顿挫,唱的正是京都城最近流行的桥段:芷衡苑幼主蒙难,乱宫廷祸世妖姬!戏子向来便是蒙了面的众生,窃众生之情,传人间之道,哪个不是戏精般的人物?因此那一比一划,一唱一和,动情处涕泪齐流,婉转处声情并茂,不过三言两语间,方小七便已沦落为妲己妹喜之流,心狠手辣,恶贯满盈。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方小七苦笑,将视线投向别处,却见酒楼的右侧摆放着一张小号方桌,材质乃市面上最廉价的烧火木头,好像是随意选两块品相好一点的顺手拼凑一般,将之肌骨伶仃的立了起来。而桌子旁边,长方形条凳上四平八稳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羽扇纶巾,美襦垂胸,此时正就着戏子唱腔,闭眼有节奏的敲打着桌面,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有韵味的中年男人。
“今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闲杂人等三息之内全部退下,否则刀剑无眼,生死各安天命!”
感应到方小七缓缓走来,闭目饮酒的男人蓦然睁眼,方才插在门框上的玄铁大刀重逾百斤,安静的在桌子上孤零零躺着。
围观之人闻言纷纷站起身走出去,最后只剩大圆桌上的十多个赤膊壮汉。想来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中年男子不再说话,长袖一挥做了个请的动作。
方小七敛衽为礼,水袖轻挥,长凳自动弹开,大大方方在男子对面坐下。
“你很镇定!”
男子抬手给方小七倒了一杯酒。
方小七淡淡一笑:“这些年想杀我的人很多,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所以……”
方小七眼皮微抬,不动声色饮尽杯中美酒:“我不是镇定,是自信!”
“自信?!”男子挑眉,“你不怕这酒有毒?”
方小七:“怕!但世间所有的酒都是香的,只要能喝上酒,毒死我也心甘情愿!”
她当然不是傻大胆,但只一眼她便确定眼前的男人极其自负,而一个自负的人是不屑于用毒的。
“哈哈哈,哈哈哈,看不出来,你还跟在下有同样的爱好!”男子唇角微勾,弯出一个勉强算“笑”的笑容,“若非跟你隔着血海深仇,我都不忍心杀你了!”
“血海深仇?”方小七挑眉,“先生在杀我之前还是报一下姓名的好?毕竟这些年因我而死的人太多了,若要一个一个的去想,我还真想不起来!”
人命关天的事情,方小七说得轻描淡写。
但这些并非方小七有意炫耀,而是赤裸裸的事实,这些年因她而死的人,的确是太多了,多到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
“呵呵!娘娘可真是有大气魄的人,天下人的性命在娘娘眼中似乎都一文不值!”中年男子冷笑,“可娘娘应该对一个名字不陌生吧?原礼部尚书盘作古,娘娘可还记得?”
盘作古,怎会不记得?一个克己复礼兢兢业业讲规矩的大儒,天下文人奉为泰山北斗的文坛巨匠,却阴差阳错成了有心人试探皇权的一颗棋子,玄武门前一跪气壮山河,太学府一怒传成绝唱,最后依然成为历史的一片烟云,这江山,不曾因为他的存在太平多少,也不曾因他的离去干净多少。
方小七双眸平静:“你是盘家的人?”
“盘家?”中年男子自嘲一笑,“鄙人盘从业,跟高高在上的盘家没有任何关系,但盘作古出事的时候,你们方家却将所有姓盘的人都杀了,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和我妻子腹中未出世的孩儿。盘作古是高高在上的礼部尚书,风光无两,但我只是秦淮河码头上的船夫,卑贱如泥,我们本来便没什么关系,你为何要我的家人给他们陪葬呢,甚至……连妇孺幼儿都不放过?”
方小七沉默。
杯里的酒是冰的,舌尖的酒是苦的,胃里的酒是辣的。
同样是酒,却因深入的程度不同而有千百种不同的滋味,但每一种都只有喝它的人才知道。
当日盘从业死后她便被小肉球禁足,后来一切平静之后又是将军府收拾善后,她只知道最后的最后位居京城八大世家的盘家被彻底抹除,至于这个过程中的杀戮和鲜血,阴谋或算计,她却是毫不知情的。
但不知情又如何?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终归到底也是一笔血债。
“三年零六个月!”盘从业声音低沉,低沉而悲痛,“妻儿惨死,族人被杀得干干净净,这三年零六个月,我走遍千山万水,寻遍天下秘术,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再站在你面前时,能毫无阻碍的杀了你!方小七,难道现在你还以为,我来杀你……是开玩笑?”
当然没有任何一场刀光剑影的用来寻欢作乐的,清算和被清算本就是这个乱世该有的题中之义,方小七苦笑,她也只能苦笑而已。抬手举起酒杯向西祭奠,方小七声音低沉清冷:“对你家人所遭受的劫难,我表示最深的歉意。愿来世不再有阴谋和算计,善良的人们都能长乐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