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百里沧浪动身回邙山,同时也以“休养”之名还带走了尚在昏迷中的方小七。
小皇帝送出京城十里,最后叔侄二人在城外望君亭话别。
百里沧浪取出随身带的玉笛,为小皇帝百里君陌吹奏一曲《汉宫秋》,完了收起笛子,笑道:“君陌自幼熟读史书,可知这首曲子的由来?”
如此常识性的问题自然难不倒小皇帝,于是略一沉思,将汉时贤女王昭君的故事娓娓道来,当讲到汉元帝无奈送别昭君出塞时,百里沧浪适时的打断他,问道:“君陌,若你是汉元帝,江山美人,当如何取舍?”
小皇帝闻言一怔,躬身道:“皇叔,您可真是难为我了,舍美人而取江山,江山失色,舍江山而取美人,美人失怙,江山美人素来是个难解的题,朕倒是胡涂得紧,还清皇叔指教!”
“呵呵!指教谈不上,但有些逆耳忠言却是必须要说的!”百里沧浪傲然一笑道:“历史不能假设,皇上也并非汉元帝,但在本王看来,舍江山而取美人,或舍美人而取江山,皆非雄主所为。”
“哦?”小皇帝一怔:“何解?”
百里沧浪:“舍江山而取美人,美人何以自处?舍美人而取江山,江山以何着色?这世间万物轮回,四季寒暑,有百媚千红繁华锦绣,自然也有沧海桑田月圆月缺,身为雄主,便是立身万道之巅,云天之上,守苍生之锦绣,也护一人之繁华,不负培中土,不负掌上花!如此,方称的上一世雄主,皇上可明白?”
“皇叔说的,侄儿明白!”小皇帝苦笑,“可是皇叔,如今朝中上有雄臣虎视眈眈,下有黎明水深火热,朕又年幼不足以服众,雄主之路可谓遥遥无期,朕拿什么来守苍生,护一人?况且眼下培中土流于指尖,聚不成势;掌上花隐于浓雾,似虚实幻,朕要如何才能护得住他们啊?”
“这个问题,答案在皇上的心里!”百里沧浪轻轻拍拍小皇帝的肩膀,温声道,“皇上只需记住一件事情:雄臣再雄,他也是臣,熊主再熊,他也是主,皇上是天之骄子,世间万道以你为尊,皇上守正,则天下归正;皇上入魔,则天下群魔乱舞。只要皇上初心不变,天下定然还是您的,明白了?”
小皇帝点头,脸色微赧。想来以百里沧浪之手段,应是知道了他暗中在方小七悲风酒中动手脚之事,这是在借故敲打他呢。只是皇叔说起来正气凛然,敲诈乌崖子的时候可没少下黑手敲闷棍,这般表里不一,啧啧,果然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啊,这些老家伙,没一个实在的。
“好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本王这便上路了!”百里沧浪见他神色变换,还以为自己的话起作用了,当下不再多说,转身登上马车挥手道别:“皇上好生保重,愿下次方姑娘再见君陌之时,君陌已有足够的能力掀开这朵掌上花的真面目!告辞了!”
语毕放下车帘,扬长而去。
随着滴答滴答的马蹄,薄雾中百里沧浪的车子渐行渐远,同时带走的还有小皇帝晦暗不明的思绪。
初春的第一场雨在酝酿了半月之后终于痛痛快快的挥洒下来,山间田野处处都是细如针脚的早春绵雨,小皇帝伸出手,绵密的雨丝凉凉的落在手上,指尖衣袖瞬间湿了一片。
时光倒回到四年前,先帝驾崩,六王之乱,江山倾覆,风雨飘摇,也是在这样的清晨里,皇叔百里沧浪找到他,问他可愿登基为帝,执掌天下?
那时,他才十岁!一个以玩泥巴为乐的年纪,最爱的便是红烧肉和醤骨头,一方江山大印可以吃吗?不能,所以他愉快的拍着屁股和皇叔说了拜拜。
后来皇叔告诉他,当了皇帝可以吃遍天下的肉骨头,酸甜苦辣咸,川鲁粤苏浙,可清蒸,可油炸,可凉拌,可糖醋,可卤煮,可闷烧……
他抹一把口水说:成交。
于是这般,他坐上了这天下第一把交椅。
可等待他的不是十八般花样的肉骨头。
所谓强大的皇帝千篇一律,可欺的皇帝万里挑一,之前被他爹捏在手里搓圆搓扁的一众文臣武将开始翻身农奴把歌唱,变着法儿给他出难题。而由这些权变渣渣炮制出来的那些些难题,才是真正全方位三百六十度的——无解!
他不仅没吃上一口心仪的肉骨头,就连肉包子都得靠从小陪在他身边的一只断腿掉牙的老黄狗去偷……
惨!
真惨!
可人一旦被人不当人起来,凄惨便远远不止这些!
他最痛苦的还在于,老黄狗死了。
不是寿终正寝,而是在偷包子回来的路上被人活活打死的。
他远远看着,无能为力,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暗搓搓吐槽:“呸!去你妈的皇帝!”
而随着这一声吐槽,从前善良单纯的小皇帝死了,取而代之是钮祜禄·甄·肉骨头。
从此他躲在墙角套麻袋,蹲在胡同敲砖头,站在池塘边推猛子,躲在被子里扎小人……他老娘后宫争斗时用的那些二百五招式虽然低级,但胜在通用,如此十八般招式全用上,才算为老黄狗彻彻底底报了仇。
然而,后宫遗恨有尽时,前朝风云无绝期,好不容易凭着一腔孤勇在后宫拿下半壁江山,前朝却又开始晃悠起来。
德绍天启元年,先帝皇陵崩塌,一时谣言四起,皆言祖庙不稳是因新皇德不配位之故。
他躺在破屋草席中睡得正香便被人提起来,兜头一盆冷水,让他随军前去祖陵请罪。
他一脸懵逼。
但他再傻也知道,皇陵崩塌一事非同小可,若不能给天下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些大臣恐怕敢就地将他这个罪人祭了天。
于是他四处求助,到处探索,希望能早点探知皇陵崩塌的真相,堵住悠悠众口。
但一个十岁的孩子,被人相信的可能太低了,即便他是翱翔九天的龙,此刻在别人眼里也只是只虫,还是只白白胖胖的毛毛虫。
在一次次的尝试却一次次被人拒之门外之后,他放弃了,每日足不出户,喝酒睡觉数蚂蚱,遛狗玩鸟逗蛐蛐,何时到头算何时。
那是他今生最难的日子。
最接近他的除了孤还是寡。
后来……
又是那个当初坑蒙拐骗无知孩童的皇叔出现,告诉他若想改变眼前的局面,那就试着去遇见一个人,一个足以改变帝国困局的人。此人是名女子,名唤方小七!
他这才想起,当初皇陵守寡之人中似乎便有这么一号人,方小七,方家排行第七的女儿,方氏族长方昭妻妾无数,儿女来的随意名也取的随意,按着从一到百的顺序,生到哪儿取到哪儿,真是半点不费力。
省略中间的千辛万苦入死出生,他最终平安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这个女子,第一次是在皇兄的婚礼上,红纱遮脸,身姿窈窕;第二次是在皇兄葬礼上,一袭纨素,偷吃祭品,被他发现还威胁要用针扎他;第三次,便是眼下,她受伤倒在他脚下,他蹲下去……
她还是用针扎他。
甚为有趣。
他曾听皇兄说过,要嫁过来的本是方家嫡女方妙仪,可长公主不舍女儿年纪轻轻便要来伺候一个半死的老头,于是用庶女代替了嫡女。而这个方小七,想必便是那庶女了。
一个女子,能为垂死的他做什么?皇叔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但出于要在临死之前玩把大的恶心朝中那些读书人的恶趣味,也出于皇帝一场连个妃子都没有死也寒碜的心理,他当场将她救下并口头封妃,当然是口头的,毕竟他来不起真的啊。
谁承想这一封妃便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从此他不仅吃到了梦寐以求的肉骨头,就连本性中狂放不羁的野心也在肉骨头的滋养下得到井喷式增长,踹文臣治武将,打土豪斗劣绅,只有他不敢闯的祸,没有她兜不下的烂摊子,文武双全智计百出,韬光养晦百战百胜,这样的她完美到无懈可击,却也完美的……让人心惊。
是的,他害怕了。
若有一日,方小七不再听他的话,那可怎么办?
他记得她曾教过他:为君者,留不住的人,杀之即可!
于是快刀斩乱麻,他给她偷偷换了酿酒的配方。
可这么多年的生死相依,哪是三言两语能了断的?
小皇帝苦笑,抬头任冰凉的雨丝冲洗着脸上无声蔓延的苦涩:“方小七,你可知……我是真的……不舍!若我真的舍不得,你能否等等我?!等我不再害怕,等我和你一样强大……到那时……到那时……”
也许我的天下,也可以任你四海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