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登巨硕的身体在颤抖着,甚至连地面都因他的动作而产生了持续不断的微弱震感。
拉菲毫不畏惧地与那可怖的三角头颅相视。
良久,阿巴登轻笑一声,他用松快的语调说道:
“你说得对,拉菲小姐,是我考虑不周。不过这并不构成什么阻碍,我们拥有着漫长的时间,我会找到一切问题的解决方案,将计划梳理完善后再去实行。”
拉菲眼中的笑意带上了一丝悲悯。
“这是狡辩,阿巴登先生。”她叹息一声,“之前库洛说您只是需要‘见证者’,这给了我一些启发。现在我想明白了,为什么您既没有对我们痛下杀手,也没有依您先前之言令我们陷入沉睡,而是不断威逼利诱,强迫我们认同您的计划。答案很简单,因为就连您自己,也早已察觉到自己的计划有多么空洞虚无,那根本不是希望,只是偏执无聊的妄想而已。”
“你……”
阿巴登一直以来的温柔姿态消失了,他站立起来,庞大的头颅贴近了拉菲,千眼之中迸射出恼怒的火焰。
“人类中也有许多像您这样的个体。明知道自己犯下了错误,却百般狡辩,不肯承认。他们以言辞粉饰自己的罪恶,以期从他人那里获得理解与赞同,借此来安慰自己的内心。”
“住口!”阿巴登终于按捺不住,发出焦躁的吼叫。
但拉菲依然没有停止。
“当谎言说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就连您自己,都渐渐相信自己真的是无辜甚至正义的一方。您这半天来表现出的友善态度,您口中对于人类的爱,全都只是浮于表面的伪装——其实在您的心中,对于人类早已恨入骨髓!”
“住口!我让你住口!”
阿巴登怒吼着挥舞着他的双臂,刀锯与巨螯发出呼呼的风声。
“你又懂得我什么?仅因为我通过进化走到了人类前方,你们就恐惧我、憎恨我、污蔑我、打击我……你们烧毁了我的家园,杀光了我的亲族!你们又可曾有过半点惭愧内疚?没有!神明也好,先知也好,你们这些该死的人类也好,从头至尾,不管我怎样拼命学习,怎样取悦你们,你们永远只会把我当成丑陋的怪物!”
他三角头颅下的巨口喷出一股股热气,若是个普通人类,这会儿应该已是脸红脖子粗的状态了吧。
罗曼吓得缩起了脖子,但拉菲却不为所动。
“终于暴露本性了么?”她讥讽地说道,“看看你自己的样子,阿巴登先生。人类对你的评价从来都没有错,你……本来就是一头丑陋的怪物。”
“你……你……”
阿巴登将左臂的刀尖刺入岩壁,锯齿划拉着山石,那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过了许久,巨大的身躯因剧烈的喘息而膨胀收缩,直到最后,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呵,抱歉,拉菲小姐,我刚才失态了。”
他如此说道,语气却是森寒无比。
“你只是在试图激怒我而已,但我不会上当。我当然深爱着人类,不管怎么被伤害也好,这份热情绝不会消灭。我的计划也必将通向理想的未来,你们谁都无法阻止。不过……”
他扬起一条蜘蛛长腿,足尖的锐刺瞄准了拉菲的头部。
“你的思想太过危险,拉菲小姐。对我的计划来说,你是个极其不稳定的因素。所以,为了其他人类着想……恐怕我只能对你说声抱歉。”
尖刺已经抵上了拉菲的额头,只需稍稍用力,少女的头颅便将脑浆迸裂。
克劳德和劳拉同时发狂地吼叫起来,但拉菲只是抱以同样的冷笑——
“灵歌先知将你称作‘上古魔兽’也真是高抬了你。你模仿人类的言行,来掩盖你的丑恶与无知。你花言巧语,自欺欺人,可说到底,你只不过是个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正视的、可怜而低级的骗子。”
阿巴登假装没有听见。
“……永别了,我亲爱的拉菲小姐。”
某个男人深沉的低语声混在那纷乱的叫喊声中,奇异的上古咒文穿透了整片空间的喧嚣与嘈杂。
阿巴登忽然觉察到了那侵入他厚实的外壳直达脏腑的寒意。这份压迫、这份恐惧似曾相识。与千年之前一样,那熟悉的语句自他的记忆深处复苏。他的千眼外凸,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
“隐藏着黑暗力量的钥匙啊,在我面前显现你真实的模样!”
不可能!这不可能!
阿巴登想要狂吼,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那跪坐在地上面对着石板念出咒文的男人,双手早已被鲜血和泥土染成了黑红色,身体摇摇欲坠,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但即便如此,他的嗓音却分明清晰有力。上古神明的力量穿越千年自他的口中吟哦而出。
“在此,与你订下——”
“不!”
阿巴登嚎叫着吐出粘液蛛网,那白网精准地将洛一凡弹飞出去,黏在了他身后不远处的岩壁上。巨大的冲击让洛一凡从喉头喷出一口鲜血。阿巴登没有再给他半点机会,长腿一扫便将石板甩飞出去。
石板打着旋儿落进了阿巴登之前爬出的地下深渊之中。
“混账!”克劳德破口大骂,“该死的!”
“完了,完了……这下可真完了……”罗曼眼神虚无地喃喃念叨着。
但洛一凡的声音没有停止,在猛咳两声后,他嘶声大吼道——
“与你订下契约的库洛命令你——”
“住口啊啊啊啊啊——”
“封印解除!”
阿巴登挥动左臂带着锯齿的刀刃,刀尖向着洛一凡的脑袋破风而去,无疑这一下便要取走他的性命!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瞬间。
像是时间静止,齿轮啮合。
像是谁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空间中原本紊乱浑浊的气息被骤然吹散,彷如整座洞窟都被某个不知名的存在接管。
神秘的规则运转起来。
一阵清风吹过。如此沧桑,却又如此祥和地抚过人类之子们的身体。
无法形容那样的感觉。
宛如母亲的低语,宛如星辰的运行,宛如绝世的魔法,宛如古老的歌声。
世上没有比这更为强横的意志,没有比这更为温暖的柔情。
好似心中有什么东西得到了净化,所有人的神色都松弛下来。
再没有什么担忧,也再没有什么可怕。
只因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早已注定的必然。
于是开始。
三道光流从克劳德身上破甲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它们没有与阿巴登突刺的武器相触,而是无声地绕过,明亮的轨迹有如韵律轻快的舞蹈。
它们是如此柔弱,看起来没有丝毫力量。
但它们也不需要力量。因它们自身便是力量,纯粹的力量,绝对的力量。
阿巴登的巨刀在洛一凡身前数米之处寸寸碎裂。
他发出痛苦的哀叫,但眼下任谁都不会再把注意力投放在他身上。就连那声音,听起来也是如此渺远而软弱,再也无法触及他们的鼓膜。
拉菲远远地看着那道被光流缠绕的人影,疲倦的双眼迸发出闪耀的光彩,口中呢喃:
“先知遗物……这就是真正的……上古神器……”
光流的旋转逐渐减缓,最终化作三道光圈停留在洛一凡身前。洛一凡强忍着双目的不适仔细望去,青铜环的实体已在光芒中分解消失,上面原本的火焰花纹扭曲折叠,成为了数个轮转不休的怪异符号。那些符号他一个都不认识,却能从它们的结构中感受到某种庄严而古韵的奇妙美感。
这绝不是随便写出的符号,却也不是上古文字或原初通用语,这是……
尖锐的昆虫哀鸣穿透了他的鼓膜,让他忍不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阿巴登绝望地惨叫着,抡起左臂的巨螯发出最后的进攻。
但他再也不会有机会触碰到洛一凡的身体了。
洛一凡的右臂被牵引着抬起,轻而易举地破开丝网的束缚。三枚光环一枚接着一枚套在了他的小臂上。没有异样,也没有不适,没有任何感觉。就像那原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就像这一刻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在他的眼中,阿巴登袭来的攻击被无限减缓。
有什么在拉扯着他的手臂,瞄准了阿巴登巨大的躯体。也许是别人赋予的意志,也许就是他自己的意志。
没有动画和电影中惊天动地的爆裂声,只有一束光芒安静地闪过。
圣洁,纯净。天使的羽翼环裹住他们的视野。
想要流泪,却不知原因为何。
可能是听到了新生儿嘹亮的啼哭,可能是看到老人在祈祷中安眠。
于是结束。
千年的夙愿,千年的痛苦,千年的仇恨……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阿巴登的八条长腿哆哆嗦嗦地向后退去。
他的上半身消失了。
残存的半截身躯还在恶心地颤抖着。而后,赤红色的火焰在断裂的伤口处燃烧起来,焦臭味熏得人恨不得当场晕倒,还伴着若有若无的哀怨虫鸣。
冲天的火光将整座洞窟照成了一片艳红,火焰中甚至已看不清那些黑色可怖的肢体。永劫之火拖着那残余的尸块,从何而来,便往何去,一声不响地坠入了漆黑的地下深谷。
被绑缚在山壁上的几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但由魔力凝聚成的白网,此时也渐渐化去。他们一个接一个掉落在地面上,却是谁都没有心情顾及自己的状况。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到一处。
那个后背鲜血淋漓的黑发男人,从岩壁上坠落后便趴倒在地,一声不吭。
洛一凡心知阿巴登已然死去,也知道那三枚光环依然套在自己的右臂上。但他什么话都不打算说。所有那些疼痛和疲劳带着他仅余的力量渐渐远去,无尽虚空中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召唤他,让他的意识不断下沉……下沉……
他的内心毫无波动。
甚至有点想去死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