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2月12日,伦敦海关。
“你叫什么名字?”
海关的审核人员坐在高耸的高脚桌之后,用狐疑地眼光审视着眼前的少年,就好像他平常看待那些美国佬的眼光一样。
是的,尽管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英国和美国站在了同一边,英国人仍然觉得美国人都是一群土鳖,每一个来自美国的人都是为了来日不落发财的。
少年有着一头银色的短发,穿着一身黑底银边的长袍,胸口悬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腰间别着一本黑底鎏金的圣经,看起来就像一个远道而来的神职人员。
只是背上那个拉绳的袋子看起来实在是太简陋了,看起来和那些乡下进城的泥腿子一般无二。
“艾伦,艾伦?沃克,从美利坚来。”
少年回答。
“护照显示你今年21岁?为什么我看着不太像?”
审核人员的这一番话倒不是故意刁难,实在是艾伦长得并不像护照上标注的那么大,不论是他白嫩的皮肤、没长开的无关还是一米七出头的身高都让他看起来像个15岁的少年。
“发育慢而已,教会的伙食并不好。”
艾伦歉意一笑。
“教会,噢,你是一个牧师?”
“是的,我这里还有白衣修士会的介绍信,需要我给你看看吗?”
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那倒不用——”
海关人员嘴上说的轻松,却还是很快地接过了纸片。
“尊敬的艾美尔大主教……艾伦?沃克主教是我会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万望相顾。圣灵庇佑吾等。”
审核人员的脸色经历了数次变化,在看到艾美尔大主教的名字时就开始变得严肃,而在看到艾伦名字后面挂着的主教衔已经堆起了笑脸,在看到纸片右下角盖着红色印章时,海关人员的神情更是瞬间变得谄媚起来。那个被两个翅膀护在中间的十字架标志属于目前横跨两个大洲的大教会白衣修士会,它的历史据说可以上溯至圣瓦伦丁时期,是神学界的庞然大物。单从那翅膀上精致的花纹,你就可以知道这个印章绝对是真品,这种东西就连博物馆里都没有几个,遑论拿出来盖章。
神职人员和偷渡客在他这里当然是两种待遇,尤其是艾伦这种年纪轻轻就挂上主教衔、背后是白衣修士会这样的大会的人物,更不是他能得罪的起的存在。
当然最重要的是,历史已经证明了这类人往往很有钱,并且很乐意花钱找公职机构的麻烦,毕竟这是他们仅剩的尊严。
“先生?你看完了吗?”
审核人员双手将信纸递给了艾伦。
“当然看完了,艾伦……主教?”
“叫我艾伦就好。”
艾伦微笑着,显得彬彬有礼,这让审核人员长舒一口气,对方这样做显然是已经放过了自己先前的无礼。
“好的艾伦……艾伦先生,介意告诉我,你来伦敦是要做什么吗?”
“看病,斯诺病了,哥哥带斯诺来这里看病!”
一个同样银发的小女孩从柜台下伸出了手,一跳一跳的,试图引起海关人员的注意。
“斯诺,乖——”少年宠溺地摸了摸小女孩的银发,解释道,“是的,我的妹妹病了,我的朋友告诉我这里可能有人能治好她。当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我不得不来这边公干,所以需要带上她,我们两个已经是相依为命了。”
“噢,真是——没问题了。”
审核人员先是露出了同情的神色,接着鼓励一般笑着在护照上盖上了海关的公章。
“祝你一路顺风,艾伦先生。”
“谢谢,上帝庇佑着你。”
艾伦接过护照,对着审核人员比了一个十字。
走出海关,艾伦长舒一口气,午后阳光被浓云薄雾所遮掩,海风夹杂着咸腥味吹动了他的头发,某种熟悉的味道进入了他的鼻子,他转头看向右手的一条小巷,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正拖着一个袋子走向泰晤士河河岸,一路拖出了一条黑红色的轨迹。
“伦敦,世界上最大的囚笼……”
“哥哥,抱!”
某种感慨被清脆可爱的童声所驱逐,艾伦换上笑脸让小女孩骑在肩上,两条藕白的小腿在两肩一晃一晃,甩掉了小马靴上的泥浆。
艾伦扛着斯诺走上大街,一旁马上有穿着短衫短裤身材健壮的青年上来揽客。
“先生要去哪呢?”
他是专门等在这一片的马车夫,只看他那健壮高大的身材就知道,这门生意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特拉法尔加广场。”
“好的!”
车夫很兴奋,带着艾伦进了他的马车,这辆其貌不扬的篷车一看就是家里运稻草的铁皮车改制成的,尽管已经被主人尽量打理,仍然能在某些角落找到稻草的痕迹。
马车的轮子转动着走过颠簸的石板路,篷车一震一震,斯诺头顶上那顶过大的女士礼帽被震得歪倒一旁,又被艾伦护着女孩的手随手扶正,感觉到自己被呵护的家伙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上半身趴在艾伦的肩膀上,伸出手掏动着布袋,最后从袋子里抓出了一个足球大小的布偶。
这只破破烂烂的玩偶一看就是手工缝制的,你可以看到缝合处那蹩脚的走线,宽窄不一的针脚让它看起来皱皱巴巴,不过你仍然可以认得出这是个毛绒玩具熊,尽管它的五官已经皱在了一起,而不知它在世的何时何处,一颗纽扣眼睛被弄丢了……
“先生是要去特拉法尔加哪里呢?”
“是的,听说那里有一间教堂对吗?”
艾伦明明是在和车夫说话,眼睛却一直看着那只老骡马,你可以从稀疏的马鬃和瘦弱干瘪的肌肉认出来这是一头老马,但老马识途,它似乎走这条路走了很多次,以至于车夫都不要牵着缰绳它就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噢!是的!如果你说的是西敏寺的话,距离特拉法尔加就两个街区!”
【特拉法尔加以前也有一个教堂,就在旁边,东北部的街角。】
老马噗嗤地打了一个响鼻,它似乎有点紧张,以至于步伐乱了稍许,连带车轮磕在某颗石头上,让马车微微跃起。
紧张这单生意的车夫不得不呼喝一声同时在马耳旁虚抽了一声马鞭,马车重新回到了平稳的路上。
“可是我听朋友说特拉法尔加以前也有一个小教堂,就在广场边,一个街角,正对着喷泉,是吗?”
车夫攥着缰绳的手略微抖了一下。
“先生是听谁说的呢?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那里有了一间教堂,要知道这条路上可没有人比我资历更老了。”
“哦?你确定吗?”
“是的先生,你大可以去打听打听,向我的那些同行,大家都知道我的名字,‘疯马’麦克!”
提到自己的名号,青年似乎很骄傲,胸膛都不自觉挺了起来。
“疯马?这可真是有意思的外号。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你?”
“当然是因为我是这一片最能打的,之前有个叫杰科尔的,仗着自己的背后有苏格兰场就想跨界来抢我们的生意,愣是被我一个人给打了回去。”青年说到这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锃光瓦亮的大光头,有点傻气地笑了。
“噢,那你可是很厉害。”
“当然,我也没打多少人,就打了他们十几个,嘿嘿。说起来先生是牧师吗?”
“嗯,是的,我是代理主教,来这里是要接管教区的。”
“天,那你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哈哈!我以后可以和他们吹嘘了!我的车载过一个主教!”
“是代理主教,严格来说不一样。”艾伦的笑容温和而和煦。
“嘿嘿,对我们来说都一样,都一样。”麦克回过头冲着艾伦露出了自己八颗发黄的大牙,“这个女孩是你的妹妹吗?”
“斯诺不是女孩,斯诺是少女!”
小女孩从艾伦臂弯中窜了出来,冲着麦克挥舞着手中的布偶,不满地嘟着嘴。
“是是,小斯诺已经长大了。”艾伦不动声色地把斯诺抓回来,放到了自己的腿上,得到哥哥关注的女孩心满意足地钻进了少年的怀中。
“斯诺是我的妹妹,怎么了?”
“兄妹啊……真好……”
“麦克先生没有兄弟姐妹吗?”
“先生可当不起——”麦克先是摆手,接着神情唏嘘地说,“唉,我曾经有一个弟弟,可是家里穷,养不起,就送人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是吗……真抱歉——”
麦克再一次露出了八颗黄牙:“没事没事,都习惯了,这就是咱的命不是。”
艾伦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比了一个十字:“上帝会庇佑你的。”
“哈哈,那倒不用,我已经在存钱了,我的爸妈临走前告诉我他们把汉斯卖给了伦敦东的一户人家,我准备攒够钱之后就去找他!”麦克哈哈大笑,声音中倒是看不出有什么。
伴随着一路欢声笑语,马车晃晃悠悠地从一条小路中钻了出来,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广场旁,艾伦背着包下车之后将斯诺重新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小斯诺从布包中抽出了一根胡萝卜递给了那匹老马,艾伦则递给了麦克一枚古老的银币,金币的正面是戴着海盗帽的骷髅头,北面是交叉的弯刀细剑。
“这枚银币是我的朋友送给我的,据说是一枚幸运币,希望它能保佑你。”
“这、这怎么行——”麦克想要推辞,然而那渴望的眼睛和紧抓着金币不放的手已经出卖了他,这枚银币已经低得上他三分之一的存款了。
“上帝会庇佑你的,我的朋友。”
艾伦的笑容温和而真诚,看起来就像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
“真的么?那我就收下了,有了它我很快就会见到我的弟弟了!哈哈哈——再见了,主教大人——”
“再见了,疯马先生——”
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了伦敦的窄巷之中,只有哒哒马蹄声和麦克的笑声还在巷子中悠扬。
转过身后,艾伦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号称七向通衢的广场后,选定了一个街角的房子慢慢走去。
“哥哥,刚才那匹马说了什么呀?”
小斯诺两只手拽着艾伦的头发,凑到他的耳边小声问道。
“它说这里以前曾经有一个教堂,就在这——”
艾伦停下了脚步,眼前所见的不过是伦敦一家再普通不过的三层房子,只是因为恰好在两条小路的夹角而比同类房子多了一个对外的弧面,看得出来这间房子的主人曾经是个生意人,因为一楼的墙面被加装上了一个巨大的橱窗,你可以透过遮掩的白布看到里面的装潢,那些透明的展示柜和盘子诉说着它的过去——这里曾经是一家糕点店。
“但是在十年前,它已经被焚毁,在大火中。”
艾伦喃喃。
那个家伙为什么会让自己来这里?
他并不是白衣修士会的修士,那封推荐信只是在掩人耳目,他真正的身份是黑衣教团的传教士。
黑衣教团是一个被白衣修士会秘密豢养的武装队,因为穿着与白衣修士完全反色的教服而得名,在14世纪王国禁止教会持有超过限度的武装力量以后黑衣教团被迫转入地下,继续执行着那些见不得人的任务。
当然,这些都是艾伦从抚养他和斯诺的老修士口中得知的信息,随着贵族王权的兴起,白衣修士会早不复当年辉煌,沦为了一个纯粹的宗教机构,而黑衣教团的使命更是早就淹没在了历史之中,只剩下小猫小狗两三只,抚养艾伦和斯诺的老修士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艾伦现在要是拿着手中这封信去找伦敦城中的白衣修士会也是会得到承认,毕竟这个印信是真的,但是那没有意义,他来伦敦真的只是为了给斯诺治病罢了。
犹豫了一会,艾伦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把钥匙插进了房子的门锁中,脑中想的却是临走前的场景。
“总部的通缉已经下发,我没有办法阻止,你的行为太过火了。你走吧,到了地方,自然会有人找到你,这个并不是病,没法治,但是会好的,只要找到他们,巫师们——”
他的养父缓缓关上了房门,就好像预示着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