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碧美不得不承认张平的本领。张平真的要争取她的男朋友，不费吹灰之力。她有些自卑情绪，这种自卑使她在爱情的追逐上，没有选择，也不敢选择。她相信张平的话，牛拉车迟早要遭淘汰，不仅速度慢，而且载重量少。拖拉机轰隆隆地冒着黑烟，跑得飞马快。汽车就不谈了，那车子喇叭惊人，速度惊人，惊得像涂碧美这样的姑娘，不敢存那份奢求。那些汽车司机是不可能和她搭上边的。那些拖拉机司机，都是些英俊的有身世的人，不是大队干部的关系，就是公社干部的关系，她这种貌不惊人，家境贫贱的姑娘，媒婆的脑袋想烂了，也不可能想到她。她不禁陷入了思想的泥沼，挣扎和努力都无济于事。她身边的张平就不一样，心境阳光，豪情满怀，没受到过她那般的苦楚。
街道人头攒动，锣鼓和鞭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一群群的人们跟着狮子跑。有三班狮子，街上人的钱多，也爱撑脸面，那么多乡下人上街来，就是瞧他们的豪迈劲的。三班狮子轮流给街上相邻的人家拜年，他们就在门口放一串鞭炮，还要给狮子舞赏钱。这当然是有钱人家的欢腾劲，没有钱的人家，也不输面子，狮子舞到门口，一样的鞭炮噼剥剥响，赏钱多少那就只有狮子舞的成员清楚。不过狮子舞装蒜，绝不外传赏钱的差距。但是，对于欢天喜地的孩子们，就树立起街上的人，一个个都是腰缠万贯的富人形象。冷静的乡下，就是狮子舞到家门口，也不会用鞭炮朝贺的，这不是因为街上买鞭炮便捷的问题，明明是钱多少的问题。只有春节才能出现的喜庆气氛，滚滚浓烟升腾，噼噼剥剥的鞭炮，锵锵震撼的锣鼓，把狭窄的街道装满了，张平和涂碧美牵着手跟着狮子舞欢腾。
今天的粮食市场空无一人，猪儿市场也一样，餐馆、收购站、窑罐店、农具站、理发店等都关门大吉，公社大门却敞开着，里面的戏台上正在演出川剧，坝子里站了密麻麻的一堆人，小孩们才不看川剧，他们跟着狮子舞跑，闻那呛人的硝烟味了。看川剧的是些中老年人，也只有他们有那份耐性，觉得川剧的美观。张平和涂碧美同样对川剧索然无味，她们又退了出来。退出公社大院，便被爆米花的铁锅，嘣一声，吓出一声冷汗。加热到一定程度，戴着鸭舌帽的半百老头，把黑滚滚的锅伸到麻袋里，起身踩开盖子，响声伴随腾腾热气从麻袋里透出，当然也飞了些酥脆绽裂的包谷泡，细小的包谷粒，宛若绽放的花朵。上面一阵急促的鞭炮，硝烟弥漫，锣鼓锵锵，围了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张平和涂碧美去找弟弟，她们从上面到下面，都没发现弟弟，他们应当不会这么早就回家。今天就是耍到天黑回家，大人也不会批评，反而还关怀问一句：“在外面吃东西没有。”都多多少少给了他们钱的，有了钱就不担心他们饿的问题。
她们在群群人堆里寻找熟识的面孔，却没有发现弟弟。整个街道闹哄哄，如一股股洪水，涨涨落落。狮子舞从身边过去了，上面的人群越聚越大，看狮子舞的人，也分了些往上面跑，后来就没有人看狮子舞了。张平和涂碧美愕然地跟着追上去，原来是龙舞来了，龙头高高地起伏和左右顾盼，龙身修长，蜿蜒着脊梁。这下狮子舞冷落了，几乎没人看了，街上的居民经过几班狮子的恭贺，鞭炮去了礼薪去了，又要花钱赶紧买鞭炮，筹集礼薪，迎接龙舞。
狮子舞的人，干脆收了狮子，缠成一团，罗汉帽也取了下来。他们黯然销魂地退场，街上就成了龙的世界。所有人都堆到了龙舞的场子上，惊叫声，鞭炮声，吆喝声，交织成欢腾的海洋。那些贩卖甘蔗、麻糖、泡粑、玩具的贩子，见人潮如涌，赶忙提着东西躲闪到巷道里，不然他们的商品定被踩踏。
张平和涂碧美一直没看到她们的弟弟，她们大些，知道何时回家，没有了那份狂热的追逐。走出场口，街道里的鞭炮和欢腾声，仍翻过黑瓦，铺展出来，响彻在宁静的乡野。街道像个狭谷，把轰轰烈烈的热情聚集起来，汇合成依依不舍的欢腾潮流。路面的冰霜已经晒干了，稻田在暖和的阳光下银波滚滚，无限地涌进苍黄的田埂里。鸟儿啁啾，白鹭翩翩，好像春天的序幕，在这明媚的阳光里徐徐展开了。张平突然回首专注地瞅着涂碧美，看得涂碧美心慌意乱，张平就要这种效果，她窥探到涂碧美的内心秘密，说：“我们打赌。那个牛拉车的男朋友已经抛开你了。也许他这时候正在别的姑娘家，吃汤圆呢。”
涂碧美在街上心猿意马地欢乐，其实她老在人群里寻觅牛拉车的男朋友。张平说找弟弟，她的眼光却在类似的脑袋瓜子上，分辨与众不同的男朋友。当然，她还有个侥幸的想法，便是她们在街上看热闹时，男朋友已经去了她家。她回去了，定要娇滴滴地说：“我在街上来接你呢。咋就错过了。”出了场口，她就在幻想，男朋友在家里焦急地等着她。她都没想到，张平会说出这样绝情的断言。她深吸了一口冷气，头脑还是糨糊一样，不知咋回答张平的话，唯一的想法，就是跑到没人的地方，伤心哭一场，哭出个艳阳天的心境。
“走着瞧。我的断言包管正确。”张平说得愈加肯定，似乎她看穿了阻挡视线的坡地那边的村子，又看穿了涂碧美家的情况。
涂碧美眼窝溢出伤感的泪水，抽泣起来，嘴巴撇一撇，肩膀耸一耸，她确实爱男朋友，只是在短暂的几次交往中，她羞怯，才没把满腹爱意充分表达出来。也许是男朋友误会了她，以为她是这山望着那山的意志薄弱的人。其实她是铁定了心思要跟男朋友终生厮守的。
“哭，大年初一的，他不爱你，你更加要表现出不爱他的勇气。”张平抓起涂碧美的衣袖，脚步同时后退，要涂碧美走前面。她怕涂碧美悄然无声地去跳池塘寻短见。
院子里坐了些人晒太阳，牟青回家，肚子微微隆起，她身边坐着童真，吃着小凳上的包谷泡，出嫁第一节气回娘家，她有种幸福感。牟大事则坐在屋檐上，闷头闷脑地抽烟，很满意地注视着女儿女婿。灶房的炊烟带着炒菜的香味，这种香味平时很少的，是带肉的香味。
毛春也回家了，怀抱着婴儿，掏出白嫩嫩的胸部，塞在婴儿的嘴巴里，她巨变了，不再像姑娘时，现今脸膛松驰，嘴唇外翻，皮肤粗糙，不想刻意装扮美貌，穿的衣服，还是她当时出走时穿的衣服，由于挑台东西，左右肩膀都补了疤，可以想见石匠家生活的艰辛和贫寒。石匠跷起二郎腿，晃荡着坐在毛敢的身边，接二连三地巴烟。虽然他们的婚事令毛敢尴尬和丢面子，但是事已至此，毛敢还得要拿热腾腾的脸面，去热和石匠的冷屁股。这就是当爹爹的错误和选择。
涂碧美的男朋友果然没来，看来这桩婚事泡汤了。张平没进院子，她和牟青、毛春挥挥手，就回家了。涂碧美回到家，看到爹妈铁板一块的脸色，灶膛里冷冰冰，黑乎乎，鼻子一酸，捂着嘴巴就扑进了歇房里，摔倒在床铺上呜呜哭泣，哭声很小，像一只孤单的苍蝇。
涂克天一跺脚，整个身体腾起，嘴巴张大了，却没发出音，摔手坐到灶门口的板凳上。来世芳叹息一声，喃喃自语：“唉，我就提前招呼了的，说过说个一般人家。你又不看看她矮粗粗的，多大的锅儿要多大的盖。唉，这不是找气受。”
涂克天瞪了几眼老婆，要把满腹委屈发泄出来，又顾忌到今天是大年初一，一家人应当笑笑和和，不然一年到头都冤家对头的。他和缓地说：“一个牛拉车的家庭就不得了了。他们家的儿子也是个瘪沙罐，不成器的东西。看不起闺女。我们还瞧不起他家呢。那头黄牛死了，也未必能比得了老子。”
“你呀。”来世芳指着涂克天，欲罢不能的样子，翻几个恨眼色，进歇房里关照伤心的女儿了。她坐床边，拍着女儿的肩膀，说：“啥不得了的？我们到时候说一个开拖拉机的轧死他。”
涂碧美翻过身，扑在妈妈的怀抱里抽泣。涂碧美听了妈妈说要找个开拖拉机的司机，更加绝望，一个牛拉车的家境，尚且抛弃她。哪能有拖拉机司机正眼瞧她。张平的分析又回响耳边，除了绝望的茫然，就看不见幸福的彼岸。
张明才心里硌着问题，初一天没说，初二的时候，他支使开儿子，看张平灶台上洗碗，他端着烟锅坐在板凳上，犯难了半天，还是说了：“冯媒婆，前几天找到我。嗳，都要过年了，我不好说。拖到今天。就是秋池大队的王书记家的儿子。”
张平心里一激愣，秋池的王书记，在别的公社当书记，身材魁梧，头发永远梳成一匹瓦。张平曾去他所管理的公社表演过节目，张平是打小就认识他，因为他是公社书记。他却不认识张平，交谈后才紧握着张平的手摇晃半天。张平当然也知道，王树强因为有了个当官的老子，学了开拖拉机的技术，开着那辆大拖拉机，轰隆隆地特精神，因为拖拉机不是手扶的，同样的圆方向盘，只是驾驶台没有遮阳挡雨的篷，两个三角架，拖着后面的大货厢。这是公社唯一一辆大型拖拉机。拖拉机开起来，他英俊的脸膛，一头飘逸的长发，不知惊死了多少怀春女子。张平曾坐过他的拖拉机去区里表演，王树强的眼神恨不能带钩子，一把将她钩到怀抱里。要说这门婚事，从农村普通姑娘来说，那无疑是一步登天，摇身一变就身价倍增。因为有了王书记，也因为有了开拖拉机的高尚技术，更因为王树强的英俊，注定了是朝气蓬勃，前途无量的青年。张平已经跟定了宋世杰，宋世杰亲口承诺，爱她，将来还要带她进城过梦寐的日子。爱情是先入为主的，深入爱河的人，不能自拔的。张平同样痴迷不悟了。爸爸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她。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个知青，我看就算了。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张明才的眉头皱紧了，额头的皱纹深起来。
张平还是不知怎么取舍，她知道，凭王树强的优越条件，许多姑娘都焦心地期盼着。但是能够配上他的人，能够入他眼界的人，并不多。她都不知道，王树强咋就爱上了她，而请媒婆上门提亲。张平不可能贪图荣华富贵，抛弃宋世杰。宋世杰的爱是纯真的，她爱宋世杰也是真挚的，心和心像白昼那么清明，他能够揣摩她的悲喜，她也能洞察他的内心世界，心心相印，同甘共苦，双方都在虔诚地维护着爱情的幸福航向。
“这事你不能拖。姑娘家好比春花，过了这年岁，就错过了一辈子的幸福。你看你们同龄的，都说好了人家，就等到择日子出嫁了。像王书记这样的人家，你还捏拿不着机会，万一将来宋世杰变心了，遗下你又咋办呢。”张明才忧心如焚，说得十分恳切。
“他不会变心的。”张平抬起头，快速扫了爸爸一眼，怯怯的，唯恐激怒爸爸。她说的是老实话。宋世杰天打雷霹，也要爱着她的。爱情这东西，外人看着悬浮浮的不踏实。只有张平明白，宋世杰的爱宛若海般深厚，石头般坚定。
“你知道他不变心。他进城了，你能跟去，他愿意找个拖累。你进城有工作？有饭吃？去当叫花子呀。这么好的人家你不去，你到底要怎样的人家才出嫁。我心都操碎了。”张明才好言好语，女儿如板块般不动心。他不由得火了，蹦跳起来，吵了就愤然出去了。他走到院子边，一拳砸到落尽叶片的桃子树干上，树枝晃晃，而他的手，砸破了皮，流着鲜红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