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恩睁开眼睛。
“雪域之神的预言,并不完全是瓦尔特的擅自行动……已经不止违背焱皇了。”千雪顿了顿说。
“叛变?”柏恩盯着桌面,冷冷出声。
千雪点了点头。
柏恩并不是很惊讶。狄伦在很早之前就和他提起过这个猜测,但是他们一直都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来证明瓦尔特有叛变的行径,也没有蛛丝马迹表明琼诺有任何叛离卢尔斯特的动作。
苍鹫看了看柏恩,没有看出年轻人有什么过激的情绪,不禁佩服起他的沉稳来。他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板,说道:“我离开卢尔斯特太久了,很多事情都不了解。这个瓦尔特之前有没有向圣焱表达过攻打漯河流域的想法?”
“瓦尔特没有,但是琼诺一直都支持攻打格灵蔺,狄伦前辈和我都是反对的。”
“瓦尔特和琼诺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同一条战线的。不过我不知道在叛变这件事情上,到底是瓦尔特的想法,还是琼诺的意思,还是说两个都是。”
“如果瓦尔特想叛变,琼诺也摆脱不了干系。”
“那圣焱呢?”
“嗯?”
“如果圣焱就是希望瓦尔特攻打漯河流域呢?”柏恩面如死灰地说。
“什么意思?”苍鹫问。
“神上避开了我和狄伦长老的耳目,秘密召见瓦尔特,之后瓦尔特去了漯河流域驻守。狄伦长老说,神上一定是认可了瓦尔特,同意他趁联姻后格灵蔺的松懈攻打漯河流域。我想圣焱不会这么轻易地被瓦尔特左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秘密。”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了。”千雪接过了话锋,“烈焰之神早就知道瓦尔特想要叛变了。”
“他知道?”柏恩话一出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触电般坐直了。
是啊。能避开所有目光召瓦尔特回帝都,说明神上还有另外的情报系统,并且比狄伦和自己的情报网更高级。也就是说,神上应该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察觉到瓦尔特叛变卢尔斯特的想法了。
“卢尔斯特北境与塔里克亚的领土争端,其实瓦尔特也插了一脚。就是从这里,烈焰之神看出了瓦尔特的野心,所以早就想除掉他,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只有漯河流域西岸的问题完全不能靠卢尔斯特内部解决的时候,才是真正不留痕迹地除掉瓦尔特的时候。”千雪一边回忆,一边解释道,“这是主神的婚礼前,雪域之神告诉我的真相。联姻不是为了合作解决边境问题,这一点冰皇一清二楚。”
“冰皇有什么用?还不是雪域之神的傀儡。”苍鹫不屑的哼了一声,说道,“真正的冰皇,应该是雪淼她自己才对。”
千雪的神色忽然低落了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格灵蔺不能没有冰皇。”
“在雪淼离开后,格灵蔺的政治是怎么运作的?”柏恩问。
“由大祭司协助冰皇统治。他们是孪生兄弟,无条件听命雪域之神三百年,回报是六百年的寿命。”
“与神同寿咯?”苍鹫扯了扯嘴角。
“对。”
“你的意思是,就算没有雪域之神,他们也能统治格灵蔺。所以,雪淼一早就做好了来到卢尔斯特的打算?”柏恩的脸色凝肃。
“可以说是她预知到烈焰之神想杀瓦尔特的想法的时候,她就决定了。”千雪的声音低了许多,“烈焰之神借漯河流域西岸的局势为前提,在你和狄伦面前提出联姻,表面上是为了与格灵蔺和解,凭借这一点来缓解西岸的干旱情况。但事实上,他的目标是瓦尔特。如果冰皇答应联姻,一旦被选定的世家女子被送到卢尔斯特,就成为了火之国的人质。卢尔斯特大可以把布兵情报泄露的现实归因于被派来联姻的人,以此向格灵蔺要挟漯河流域的所属权。如果这个时候,格灵蔺还不答应,瓦尔特也必定会被派去直接攻打漯河流域。”
“那如果你们不答应联姻呢?”
“那样,圣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派瓦尔特攻打格灵蔺。我们早就熟悉你们的布兵,所以一定会将你们打败。就算瓦尔特不死,他也会成格灵蔺的战俘和奴隶。再或者,瓦尔特败北,圣焱就可以收回他的兵权并流放。而且在这个时候,卢尔斯特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同盟国圣琪尔纳求助,夺走漯河流域。”
“可是圣焱怎么知道瓦尔特不会在调兵入漯河流域的时候叛变?”
“因为他知道亚恒在那里监视他。”
柏恩哑口无言。
三个人就这样沉默着,直到艾歇尔提着河鱼和野兔回来,开始生火做饭。苍鹫走到亚恒的扈从身边,轻声问了几句什么。艾歇尔的面色掠过片刻忧虑,但还是承认般地点了点头。神秘人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看着柏恩,后者却没有看他,面色阴沉地盯着面前空气中一个虚无的点。
女祭司明白他此刻复杂的心情,没有再说话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雨却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柏恩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
原来,神上早就明白了瓦尔特要叛变的真相。而他和狄伦,只不过是制衡瓦尔特、夺走漯河流域的两颗棋子而已。无论明暗,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圣焱的眼皮子底下,从来没有他认为的那样——他是神上的耳目。
明明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战争,可是现在,所有的举动全部促成了这场战争。
该怎么办?
或许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这场战争了,甚至连亚恒都可能有危险。是他让亚恒看住瓦尔特的,也是他让亚恒去了漯河流域。如果亚恒出了任何事,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这只是雪域之神的其中一个预言。”千雪见柏恩心事重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说出来。
“还有另一个预言?”柏恩的声音已经有点疲累了。
“另一个预言是,琪瑞伯恩,你将会成为圣火神力的继承人。”她望着柏恩的眼神坚定了起来。
“圣火继承人?”柏恩惊愕。圣火神力有烈焰之神才会拥有,它的力量远远超出了普通人能使用的火系异能。也正是因为这样,只有神之躯能够承受这种烈性力量。他怎么可能会拥有?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千雪的目光低落了一下,又坚定不移地看着他,“总之,你不能有事。”
“所以他必须活着?”苍鹫观察着千雪的表情。
千雪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地说:“雪域之神让我把你带到格灵蔺,其实是并不希望你回卢尔斯特,不希望你有任何危险。因为战争是预言中的,没有办法避免。如果你留在卢尔斯特,会被人陷害,就算不死,也会遭到暗杀。至于璃修……”她顿了顿,接着说,“大祭司的想法与雪域之神不同。因为知道与卢尔斯特开战,一定会死人。珈尔穆说服冰皇,把你在格灵蔺囚禁起来,作为人质威胁卢尔斯特。这样一来,就可以减少交战的可能。”
柏恩闭上眼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那你为什么拦着璃修,还帮我逃跑?”
“……”
“为什么!”柏恩突然失控,一拳重重打在了桌子上站起来。千雪浑身一震,眼神惊恐地盯着他。柏恩仍没有消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周身的空气介质不均匀地上下晃动:“如果让璃修抓住我,让珈尔冽囚禁我做人质,圣焱就不会下令攻打漯河流域,瓦尔特就不会有机会叛变,亚恒就不会有危险!”
“我……”千雪从没有见过柏恩盛怒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
艾歇尔在灶边听了许久了,到了这一刻,他连忙跑过来:“大人,瓦尔特是您离开格灵蔺边境时开始攻打漯河流域的,与大人是不是被冰皇扣押作为人质并没有关系。而且,亚恒大人派我来找大人,不仅仅是因为有人要暗杀您,还要告诉大人不要回卢尔斯特。对于大人而言,格灵蔺比卢尔斯特更安全。就算大人被扣留在格灵蔺,神上也不会改变主意的,您别迁怒了这位姑娘,没有她或许我们三个人都会有危险。”
柏恩稍稍冷静了一些。他望着千雪,她的鼻尖微红,冰蓝色的眼底似有淡淡的雾气。他有点懊恼自己刚才的冲动,不情愿地坐了下来,说了一句:“抱歉。”
千雪静静地望着他。
空气中飘起一阵淡淡的糊味。艾歇尔大叫一声,赶紧跑了回了灶前,剩下他们三个各怀心事的人。
“你们会打败瓦尔特的吧。”柏恩黯然。
“还有他的十二万士兵。”
“原来是这样。”柏恩木然道,“然后呢?”
“这件事情,一定得有人出来顶罪。”
“你是说,瓦尔特被打败的事情吗。”
“是。”
“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卢尔斯特的兵防部署吗。”
“是。”
“那,既然我们会败,就会重整旗鼓,继续攻打漯河流域。”
“或者,你们可以交换这片土地。”
“什么?”
“你知道的,谁可以用来交换。”
柏恩的目光疲惫而精亮地落在千雪脸上:“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如果雪域之神是被交换的对象,相当于你们又重新获得了预知未来的力量,照样可以在不久的未来预知卢尔斯特的边防,夺回漯河流域。”
“所以……她不可能离开卢尔斯特。”
“你说什么?”
“至少,不能活着离开。”
柏恩眯起眼睛看着她,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而千雪的表情悲伤,也不像在说谎。柏恩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怎么可能。”他笑得荒谬,“这怎么可能?雪淼是主神啊。她会愿意拿自己来献祭?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
“正因为是主神,才要保护格灵蔺的子民。如果不是提前预知,漯河流域岂止血流成河。就连奇异林都会被你们夺去。卢尔斯特人要喝水,难道格灵蔺人就要双手奉上自己的头颅吗?”千雪轻声道。
柏恩无法反驳。他心事重重,晚饭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夜深人静,其他人都已经睡下了休息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就起身走到门边,坐在了门槛上。
雨已经停了,空气依然沉闷。夜晚并不静谧,不间断的窸窣虫鸣像水滴一样漏进来,在他耳边嗡嗡地反复诉说着什么。他的思绪飘忽,一会儿想起出发前亚恒自信的笑容,一会儿又想起狄伦曾经对他的嘱托。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他闭上眼睛,耳边除了虫鸣,没有风掠过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间隙里,他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异能爆破的声音,守护兽嘶吼的声音,长矛贯穿血肉的声音。他的眼前渐渐浮现出一条汹涌澎湃的血色河流——那是被鲜血染红的漯河。残破零散的盔甲带着断裂的手臂,火隼与冰隼的尸体堆砌成山,折断的剑埋没在河沙中,岸边是冲不走的白骨和头颅。他的目光慢慢地掠过成堆的尸体。他看向脚下,鞋子已经被血水浸透了。他踩到了两根断裂的手指。他无视了这些,眼神游走,大脑一片混沌。他看到了一只手,一只紧握着一柄染满鲜血的黑色精钢铸剑的手。他按捺住胸口呼之欲出的绝望,颤抖着握紧了那只手,将尸体翻了过来。血色翻滚的漯河冲刷走了尸体的泥污,露出了半张被狼牙锤砸得鲜血淋漓的,亚恒的脸。
柏恩猛地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一双脚,他一骨碌站了起来。
“你做噩梦了?”“你也睡不着?”两个人同时开口。
苍鹫愣了一下,低声说:“我有事要和你说。”
两个人走到了奇异林中。青苔黏腻,几只淇莹蝶停在树叶底下,静静地摇摆着翅膀。
柏恩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压低了声音问:“是圣琪尔纳的消息吗?”
“找到疾风之神了。”
“是谁?”
“他曾是塔里克亚霓灵公主的随行骑士。”
“就是之前与圣琪尔纳联姻的那个公主?”
“没错。”苍鹫微微叹了口气,“可惜,那场联姻是个阴谋。舜风已经死了。”
“他死了?”
“圣琪尔纳对联姻没有诚意,派人潜入塔里克亚。舜风和他们交战,死在了战场上。”
柏恩的目光放到了远处:“那……两国的和约怎么办?”
“名存实亡。”苍鹫说,“霓灵公主依然留在圣琪尔纳,好在圣皇对她感情深。就算她与圣皇决裂,圣皇也不会再对塔里克亚贸然出兵。”
“塔里克亚呢?”
“那可是疾风之神啊。就算舜风的神之躯寿命和常人没有区别,在塔里克亚的境内弑神,必然会触及众怒。塔里克亚不会善罢甘休。”
“圣琪尔纳是我们的同盟,塔里克亚是格灵蔺的盟友。照这样看,如果塔里克亚与圣琪尔纳帝国翻脸,难免又要开战。到时候,卢尔斯特与格灵蔺又不得不卷进去。”柏恩心情沉重地分析着。
“换种说法,如果格灵蔺与卢尔斯特先开战,塔里克亚与圣琪尔纳也必然决裂。”
“现在已经开战了。”
“这场战争只是导火索而已。”苍鹫摇了摇头,严肃地说,“你想想,如果雪域之神真的死在了卢尔斯特,格灵蔺会怎样,会安心享受主神用自己的神之躯换来的耻辱和平吗?”
柏恩没有说话。
神秘人沉着冷静地望着他,说道:“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阻止烈焰之神的计划。至少,不能让格灵蔺找到攻击卢尔斯特的借口。”
年轻的执行大臣思虑了一会儿,问:“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回圣琪尔纳,否则会有人发现。既然你不能离开格灵蔺,就让那个侍从艾歇尔去告诉老狄伦。这是比较稳妥的办法。”
柏恩考虑了一下这个方案,摇了摇头:“不行。”
“怎么了?”
“艾歇尔只是个侍从,去往卢尔斯特必定经过战场,单独行动万一遇到危险,消息就会断在途中。我必须和他一起去。”
“你疯了,琼诺正在追杀你,你忘记了?”
“但是我必须走这一遭。”柏恩思虑着,冷静地说,“既然佣兵团在格灵蔺境内,我留在格灵蔺也不是没有危险。有艾歇尔在,至少在经过边界前不会有大问题。而且,我放心不下亚恒。他派艾歇尔来,已经缺了臂膀,所以复命也好,继续作战也好,艾歇尔一定要回到漯河流域。之后的路我可以自己走。琼诺的暗杀我已经经历过,我能照顾好我自己,安全回到烨炎。”
苍鹫还想说什么,突然,他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和你一起去。”
无数淇莹蝶在这声音中振动翅膀飞舞了起来。两个人回头,见千雪站在他们身后,身周的裙摆飘逸。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她来了多久。柏恩怔怔地望着她,看她一步步走向自己,莹蓝色的星点光芒里,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