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恩虽然对神后的安排有不清楚的地方,但他还是没有多问。他已经当了四年的执行大臣,习惯性在一些场合让自己变成只做不问的机器。这也是焱皇看重他的地方-——除非亲口询问他的意见,否则他不会轻易开口。但在心底,柏恩还对这位神后的想法有些隐隐的担忧。在临行前,他不放心地去见了亚恒。
“你放心好了。如果神上早有攻打漯河流域的念头,早就开战了。还搞什么联姻?”亚恒顶了一下柏恩的肩膀。
“我就是感觉……哎,说不清。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们遗漏了。不管怎么样,这次联姻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柏恩抓了一下头发。
“不过你刚才说,雪域之神让你护送女祭司去格灵蔺送布兵图,是为了让格灵蔺有所提防,就不会太过被动,这样能把伤亡降到最低。我怎么觉得这么扯呢?”亚恒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我不是怀疑雪淼不可能知道漯河流域的兵力,她当然能预知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虽然瓦尔特这个家伙是个布兵鬼才,但是知道不同地域的布兵范围和阵法,格灵蔺怎么可能只防不攻?”
“所以我来找你了啊。如果是狄伦前辈,肯定让我把千雪拦下来。”
“你可得当心点。雪淼说不定知道你和琼诺他们势不两立,那你当枪使呢。”
“我没那么傻。”柏恩拍掉亚恒摸他头的手,说,“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查不到。”亚恒撇了撇嘴,“完全没有线索,瓦尔特是避开了我所有的耳目来烨炎的。我都觉得不可能你知道吗。”说到这,他几乎冷笑了起来。
柏恩皱起了眉,烦闷地按住了额头。除了神上,他真的想不出有第二个人能帮瓦尔特避开亚恒的追查。为什么神上要瞒着他们?难道神上不信任他和狄伦了?难道联姻真的只是幌子,神上真正的目的是开战吗?一连串的问题砸得他的头隐隐作痛。
“喂,”亚恒拍了拍他的肩,“你现在就算想破脑袋了想不出来,还不如把事情交给我。正好北境的问题解决了,我昨天向神上申请调往漯河流域驻守。我就怕瓦尔特出什么岔子,你懂得,这家伙叛逆得狠。”
“好吧。”柏恩最后还是叹出了一口气。
“不过我可提醒你啊。”亚恒的语气严肃了起来,“护送这个小间谍去格灵蔺送情报,这叫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柏恩说,“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来见你之前去见了神上,说要去边境收回一些情报。至于千雪,顺路咯。”
“你想过最坏的情况没?神上不信你怎么办?他说不定还会派人跟踪你。”
“他不信我也得信。我真的是去回收情报的。”柏恩摊手,“如果最坏的结果是开战,那么至少不要输得那么惨。”
亚恒上下打量着他,“你打算收什么情报回来?”
“我不知道。”
“蛤?”
“我真不知道。”柏恩目光放空了起来,“狄伦长老之前布在格灵蔺西南境的网,不知道又网住了什么鱼。收网人在边境等我,正好千雪送情报回去,我送情报回来。”
“呵,你是真不怕被神上当叛国罪处置啊。”
“我在执行神后的命令,她也是神上。”而且,如果真的就像雪淼对他说的那样,这件事情关系到卢尔斯特十二万士兵的存亡,他不得不按照她说的执行,但是他也必须采取其他手段来防患未然。虽然他自己都没多大把握。
“再怎么样人家也是敌国的人……哦不,异国的神。你也不用脑子想想,她会真心想要和卢尔斯特和平共处?别开玩笑了。她要是有那个念头,干嘛还要自己来到格灵蔺,挑一个姑娘过来不就好了。”亚恒长叹一声,“天真的琪瑞柏恩啊。没了我帮你把守后方,你可怎么办哦。”
柏恩没有回答。怎么办?他不知道。他似乎也只能依赖亚恒来弥补他所谓的“叛国”了。而他呢?他只是在尽全力延缓可能存在的战争而已。如果烈焰之神已经有攻打漯河流域的想法了,他相信雪域之神一定能预知到这一情况的。就算他不护送千雪回格灵蔺,千雪也会回去。在他的监视下,反而千雪不会有别的动作,就算被某些势力盯上了,也不会有大危险。
说到底,他的任务不过是保护一个女孩而已,如果撇开她女祭司的身份的话。雪淼是这样对他说的,但是他也没有完全被说服。毕竟他能料格灵蔺或许会把漯河流域密不透风地守起来,又或者在得到情报后采取什么激进的反制措施。那时候,他可就成了引发格灵蔺侵略卢尔斯特的千古罪人了。
“神后去过漯河流域的西岸吗?”在离开偏殿之前,柏恩曾这样问雪淼。
“没有。”雪域之神回答。
“或许应该去一次。”柏恩淡淡地说,“我是说,如果一定会有战争的话。神后去了,说不定就能明白瓦尔特非得到漯河流域不可的理由了。”
虽然他并不认为这个理由能足够说服他。毕竟雪域之神都联姻到了卢尔斯特,冰皇珈尔冽难道还不松口交换土地么?总是能找到代替战争的方法的。在这之前,他不觉得瓦尔特的战略有多明智。
他能看到的,神上也能。但是神上在想什么,他却不知道。
一直到第二天清早,他护送千雪过了边境桥,他的脸色都显得阴沉。千雪注意到了,所以路上也没有和他多说什么。直到他们一起吃完了午餐,在餐馆的窗边坐着休息的时候,她才开口:
“你今天看上去心情不好。”
柏恩本来望着窗台缝隙出神,千雪这么一说,他才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尴尬地笑了一下:“没有。”
千雪盯着他,疑惑似的微微偏了偏头,说:“我或许看不懂其他人,但我看得懂你。”
“为什么?”
“你看上去比其他长老年轻多了。”
柏恩望着她,嘴角轻轻上扬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道:“在你看来,年轻就好懂了?”
“相对而言。”千雪眨了眨眼睛。柏恩看到了她眼底少见的少女般的天真,不禁说道:
“你也很好懂。”
“我不否认。”她说。
柏恩意识到自己盯着她看了有一会儿了,有意识地收回了目光。
“我很好奇。”千雪用天真好奇的目光望着他,“为什么偏偏你是执行大臣,而不是别的长老。你的资历比他们更深吗?”
“并不是。执行大臣这个位置是流动的,三年一轮。不过神上在改革,延长执行大臣的在位时间。今年是我的第四年。”
“你是怎么加入长老会的?”
“我父亲曾经是长老会的一员,是狄伦长老的挚友。他去世后,狄伦长老向神上推荐了我。”
“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
“或许吧。”柏恩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这几年遭遇过多少质疑和反对,刁难暗算,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刚开始遇到这些污糟事儿的时候会焦虑,也有崩溃的时候。后来慢慢地心就硬了,也不怕这些了。”
千雪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她说:“心怎么能变硬呢?”
“什么?”柏恩没反应过来。
“心的本质是柔软,怎么能够变硬?”她的声音柔缓而透着一丝不解的意味,“心要是变硬了,一摔就碎了。”
柏恩的唇边流露出讥讽的笑容:“开玩笑呢。”
千雪眼神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看向了窗外,变得沉默了。柏恩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不大友好,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补充道:“也就是在干正事的时候认真,不去管那些流言蜚语而已。时间久了就有经验了。”而且亚恒一直帮助他清除潜在的危险,让他轻松了不少。
千雪听了,只是动了动嘴角,不着痕迹地微笑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没有进到眼底,就像只是敷衍地在脸上浮现了一瞬间,让柏恩觉得那只是自己的错觉。此刻她又恢复了往日了冷漠,每到这个时候,她的眼底总会闪现过一丝丝白色的寒光。这个时候,柏恩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千雪这样捉摸不定的性格。不过出于礼貌,他没有问。
格灵蔺现在已经进入了雨季,他们在路上耽搁了一天。穿过了奇异林,离特粼就不远了。千雪说,璃修会在千溯镇等他们,所以就不用特地去帝都。于是他们便在千溯停留了下来。这趟旅程比柏恩预想得更顺利些,虽然也比他预料的慢了一点,并且没有在边境过多停留。但是这不意味着就没有危险。
出发前他对亚恒说他是来收集情报的,这也是实话。通过两国的边境以后,柏恩一路上悄悄留下了一些标记。刚在千溯安顿下来,他趁千雪不注意,把他在这里的消息通过一只冰火隼传了出去。大概不出半天,那个秘密情报人就会来到千溯,与他汇合。
此刻千雪在隔壁的房间里小憩。柏恩在两人的房门口设下了一个简单的防护结界。这样一旦有人接近,他就会有察觉。做完这些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窗边坐下。但此刻他的心情并不是很平静,内心深处总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他遗漏了。他开始回忆这件事情的始终。从烈焰之神提出联姻,到他在边境桥见到千雪,雪域之神亲自来到卢尔斯特,再到现在他陪千雪回到格灵蔺。他仔仔细细地翻遍回忆的角落,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自己的初衷。渐渐地,他的思绪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父亲还健在时对他的教导。他记得父亲异常苍老的面容,记得父亲因为暗杀而断裂的手指,记得父亲说过“应当将权力利用在造福臣民,而非奉承与虚名”。父亲教他学会服从,也教他学会了不服从。统治者的决定未必正确,所以在恪守本职的同时,要想办法纠正统治者的错误。
他坚信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只是,自从知道了瓦尔特秘密回烨炎,又被派往漯河流域,他开始对自己不自信了。加上雪淼向他透露的瓦尔特可能会脱离圣焱的掌控,擅自攻打漯河流域,他愈发头疼起来。
柏恩揉了一会儿太阳穴,听到一声翅膀扑腾的声音。他抬头一看,那只冰火隼回来了,正停在窗前。他接下它脚杆上的那个小纸卷,展了开来。他看得出写信的人写得很匆忙,潦草的笔迹被雨水晕开了一点,但显然是刚写不久的。他眯起眼睛仔细看,辨认出了上面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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