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恩离开偏殿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心事重重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炽焰圣殿的中庭回廊。苍茫的暮色温柔地覆盖在他的头发上,抚摸着他的侧脸。
千雪站在回廊的尽头,一动不动望着他。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柏恩低垂着眼睛,默默开口道:“你早就知道雪淼亲自联姻来卢尔斯特的目的?”
千雪摇摇头,突然意识到柏恩没有看自己,便说:“我不知道。”
柏恩疲惫地揉了揉睛明穴,长出了口气,说道:“所以你是在她与烈焰之神的婚礼前才知道她的目的的吧?”
“你怎么知道?”
“我瞎猜的。”柏恩听出了千雪声音里的攻击性,话锋一转,“雪淼让我明天送你去格灵蔺,该准备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吗?”
“嗯。”
“你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
柏恩仰起头,活动了一下脖子,落日的余晖勾勒出他俊美的侧脸轮廓。他皱了会儿眉,仿佛在思考些什么。千雪什么也没问,默默地看着他。
“你还有什么事吗?”柏恩见她仍站在那儿,问道。
千雪慢慢落下了目光,转身离开。
望着她的渐渐消失的背影,不知为什么,柏恩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从来不相信宿命,不相信所谓的命中注定。可就在不久前,雪淼告诉他不久的未来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与此同时,深切的无力感也将他包围了起来。他埋下头去,不停地深呼吸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猛地扭头一看,是千雪——她又回来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让任何人见过自己颓废的样子,立刻直起了背:“怎么了?”
“想不想我陪你出去走走?如果你今晚没有事的话。”或许是因为夜色,千雪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柏恩注意到她此时已经换了下了圣洁的祭司长袍,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衣。她松开了白天复杂的发式,鬓角的头发简单编成两股垂在肩上,一眼看上去她只是个清秀而普通的女孩,散发着一股荷花般纯净的气息。
柏恩点了点头。
隔着琉璃窗,看着两个人一起离开中庭回廊,雪淼的面容平静,眼神里流淌着看穿岁月的淡然。
“你今天没有出门走走?”
雪淼摇了摇头。
“不会觉得闷吗?”一双温柔的手臂轻轻搂上了她的腰。
她望向他的脸,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他们轻轻吻了一下。
“你又忙了一天。”雪淼轻轻抚摸过他的眉梢。
“是啊,又是漯河流域的事情。”圣焱深深叹了口气。
“琼诺又向你提议了?”
他点了一下头。
雪淼的目光闪了闪:“快了。”
“什么?”
雪淼却不再说话了。她已经预知到了琼诺和瓦尔特的叛变,可是她不能说。如果说了出来,圣焱很可能会相信她,而阻止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但是不行。琼诺德高望重,是得到整个卢尔斯特敬仰的长老,而瓦尔特也是战功赫赫。一旦圣焱相信了她而处死了他们两个,她必然会遭到全卢尔斯特人民的攻击,就连圣焱也会被后世唾骂。
她现在最希望的,是千雪能成功把布兵情报送出去,让格灵蔺做出应有的防御。至少,得保住漯河流域,而不让卢尔斯特受重创。
当她把这些告诉柏恩的时候,柏恩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答应了。
“神后陛下去过漯河流域的西岸吗?”临走前,柏恩这样问她。
“三百年前去过。”
“或许可以再去一次。”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柏恩的话让她心底显出一丝隐隐的担忧。
“怎么了?”
圣焱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雪淼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看着她的眼睛,开口道:
“如果你预知到了什么让你担心的事情,要告诉我。”
“我能预知到的事情,我不会害怕。我怕的是我预料不到的事情。”雪淼的目光不安地变换着。
“不要去想那些未来了。”圣焱吻了吻她的手背,望着她说,“既然今天你都没有出门,那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会喜欢的。”
雪淼刚想说什么,圣焱用手指点住她的额头:“不许用异灵!不然连惊喜感都没有了。”
“知,道,了!”雪淼无辜地望着他,乖巧得像只小猫咪。
夜市的街边挂着两绯色的灯笼,由远及近的叫卖声和或浓或淡的酒肉香给圣神的烨炎城平添了几分烟火气息。柏恩和千雪并肩走在街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没想到这里和特粼差别挺大的。”千雪望着街边的灯火,而处在雪山脚下的特粼城内是不会有这么多明火的。
“是吗?上次我去特粼的时候没这么觉得。”柏恩说。
“你上次去特粼时是带着任务,没有好好看看特粼。而且那天你来时是凌晨,没有见到很多人。其实在日落之后,特粼也是这么冷清。不过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去特粼边上的千溯镇看看,那里比帝都中心热闹多了。”千雪说这些的时候,柔软的唇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微笑,“如果要说其他的话,特粼的街道比烨炎的街道宽敞一些,寒冰圣殿周围的建筑都是矮尖顶,这样雨季的时候雨雪就不会积在屋顶上了。”
“这样啊。”柏恩不由自主地望向四周木质的双层房屋,“那确实很不一样。”
“烨炎的建筑好像都是木质的。不会着火吗?”
“不会。建造房屋的木头是生长在约瑟芬河岸的雾月杉,受水元素的影响,它的木质里含有很多雾月晶颗粒,是烧不起来的。而且,天气炎热的时候,这种木头建造的房屋里还很凉快。”
“这里与约瑟芬河隔了十六座城,要搬运这样的木材也很不容易吧?”
“没错,所以只有帝都和约瑟芬沿岸的城市会用这样的建筑材料。”
千雪走向街边一个老妪,在摊前随意拨弄了一下银色的小饰品,思绪飘忽着,视线也跟着凝固在了什么地方。直到她盯着的那条银色的手链被老太太拿了起来,她顿了顿,才回过神,发现柏恩把一枚金币递给了老太太。
“你喜欢这个?”他虽然问着,却握起了千雪的手腕。千雪触电般蜷缩起手指,柏恩却很自然地把手链戴在了她手上。“很适合你。”他简单地称赞。
千雪有些僵硬地道了声谢。她刚才只是走神了一下,却没想到柏恩会把它买下来。她打量了她的手腕,这是一条由三根细致而闪亮的铂金链子编织而成的手链,上面穿挂着六朵小小的珐琅质的烬萱花骨朵,非常漂亮。
“烬萱花会燃烧。”
“是的。在它凋零的时候,它的花瓣会燃烧成黑色,氧化成粉末。”
“为什么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柏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听过它的传说。”
“什么传说?”
“在创世之神塔拉娜创造火元素的时候,不小心让一颗圣火种落在了地面,燃起的大火烧融了砂石,就变成了如今的熔岩大地。圣火与普通的火不同,除非把最后一缕空气燃烧完,是不会熄灭的。就连灵水也不能扑灭它。于是创世之神就将燃烧的圣火变成了成片成片的烬萱花海。只有当烬萱花凋零的时候,它的花瓣才会燃烧。就在这花海中,塔拉娜将燃烧的花瓣化成了一个婴儿,也就是烈焰之子。他吸收了烬萱花凋零释放的圣火之力成长,成为烈焰之神,而烬萱花燃烧的力量也渐渐变弱了。只有在用圣火神力催化的时候,它才会再一次释放出炽烈的热。所以烬萱花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火神的赞礼’。”
千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你很崇拜他吧?”
“神上吗。”柏恩的目光放向远处,“他是历代的烈焰之神中唯一的焱皇,统一了长久以来分裂的北境与东境。”
“所以,你崇拜他。”
“或许吧。或许更多的是敬重。”柏恩望向她,“你呢?你对雪域之神的,应该不止是祭司对神的感情吧?”
千雪摇了摇头,目光忽然柔软了下来,仿佛她平常的冷漠只是一层厚实坚硬的伪装,只有在与他相处的时候才会卸下。
“我本来是璃修前辈提拔的文书祭司,也是琪瑞冰族十长老的外孙女,按照各大家族的联姻顺序,这次本来应该是我嫁到卢尔斯特来。但是雪淼……我是说雪域之神,她提拔了我作为她的女祭司,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连大祭司珈尔穆也没有告诉我……我就当这是雪域之神对我的恩典,永远铭记着。”说到后面,千雪的语速放慢了。柏恩注意到,她的眼睛又红了。这是柏恩第二次见到她的眼泪。
她说的是真话吗?他心里有疑问,但是顾及到千雪的感受,并没有提出来。
“说起来,我还没有去过冰族的驻地。”柏恩说道。
“冰族驻地在特粼附近,离千溯不远。”
“火族驻地也在烨炎附近,离这儿不远。想不想去那儿看看?”
千雪看了看天色,西边的天空已经渐渐暗淡了,几颗星辰在地平线处闪耀。
“那里还有烬萱花海。”
她望向柏恩的眼睛,他的眼睛底沉淀着星空般的希冀。鬼使神差般,她点了点头。
最后一缕红色的霞光浸透了烬萱花白色柔软的花瓣边缘,转瞬即逝。风吹起了一大片黑白花瓣,空气中闪烁着零星的火苗,清香四溢。
这是雪淼睁开眼睛后看到的。她缓缓走了几步,白皙的指尖轻轻拂过花瓣,依旧是丝绸般的质地。望向面前的这片烬萱花海,她的内心说不出的喜悦,仿佛这两百年,她就是在等这一刻,等着亲眼见到他曾许下的梦境。
圣焱望着她的背影,走了上去,轻轻握起了她的手。他们穿行在花海之中,无比温柔的晚风拂过他们的耳畔。
“我没有预知到哦,”雪淼俏皮地晃了晃圣焱的手臂,“我猜到了。”
“但还是很开心?”
“是呀。”她嘻嘻地笑了,像个天真无邪小姑娘。
“这里像不像两百年前的那片花海?”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
“哪里不像?”他眨了下眼。
“嗯……”她转了转眼珠,又摇了摇头。
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睛。她闭着眼睛,感受到他的嘴唇离开她的眼睛,又轻轻贴上了她的额头。
“为什么要像呢?”雪淼喃喃地说。她扬起纤长的睫毛,似水清澈的目光落到了他的眼睛里,鼻梁上,嘴唇上……
柏恩站在花海的另一边,远远地看见两个激烈的拥吻的身影,一个激灵拉着千雪转身。千雪没站稳,差点叫出声来,柏恩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巴。惊魂未定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他们两个已经倒在了柔软的烬萱花从里,而自己靠在了柏恩的胸口上,脸瞬间红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吱声。
过了一会儿,柏恩松开了手,悄悄道了声“抱歉”,将她扶了起来。半跪在花海中,两个人悄悄往远处望去,见到两个身影在花海中缠绵着,无数黑白花瓣在空中优美地飞旋。千雪翘悄悄背过身,抱起了膝盖。柏恩看了她一眼,像她一样坐了下来。
“我们是不是该换个地方?”千雪望着漫天的繁星,难得地展露纯净的笑容,“不过这里真的好美。”
柏恩望向她的侧颜,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千雪的眼睛忽然失了神,紧接着,一颗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怎么了?”柏恩收起笑容,关切地问。这是他第三次见到千雪哭了。
千雪看着柏恩,静静地,深刻地望着他,呼吸很不均匀。柏恩回望着她,缓慢而迟疑地伸出手,想要替她擦去眼泪。就在要触碰到她脸颊的时刻,千雪突然撇过头去,避开了他。
柏恩的手指一根根蜷缩回掌心。他缓缓地收回了手,注视着她。
他们沉默了很久。
“你不问我为什么哭吗?”千雪恢复了平静。
他动了动下颌,摇头道:“我已经问过你了。如果你想说,你会告诉我的。”
她顿了顿,低低地说了句:“谢谢。”
柏恩垂下了目光。他猜想,千雪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事情,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情绪失控。他只希望她所知道的这件事,能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或者,永远都不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