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一天,出山放羊,葛启富把自己的孙孙大毛蛋架在驴脊上。
寂静的午后,胯下的驴踏起阳光下的尘土,羊群在温暖睡意中被镀上了簿金,松树的针叶从大毛蛋脸上抚过,就看见腐植的泥土透出的松菇,朗晴的,满目皆是圆润的黄。大毛蛋要下去采,葛启富不让下,自己弯腰替孙子给儿媳妇采,要大毛蛋在驴脊上压驴。这时的羊群如果无知或故意散了群,驴还努力仰起后腿,敲几下山上的石板,吓得大毛蛋在驴脊上大叫。蹄声归拢处,分群的羊会在这嗒嗒声中自觉复群,这是动物间一种奇怪的默契。葛启富的心这时候也会疼一下,回头骂到:“狗日的老驴,没脸蛋的东西!”然后勒细嗓子冲着山下唱:
“皇天后土人儿黄尘小,苍山绿水牲儿浮萍大……”
那声音反倒荡起了天地一片瑞祥。
因放下话不走蒲沟,葛启富只要出山驮煤,必定绕道,腿脚麻利,心中团着气,绕几十里不算啥事,不过是多拍几下脚板子就是。
初冬,捂了一场厚雪,山凹里雾重,几日不晴,儿媳妇要生了,窑洞不能缺了火炉,葛启富决定出山驮炭,山神凹有人故意说,“毕竟不是好天气,还是顺道蒲沟走吧。”
葛起富不语。
天际朦朦胧胧,窗外除了被天光染亮的雪,找不到星星眨眼。出山神凹,路口前,往日,那个记忆撕裂的疼痛和破碎不堪,突然呈放射状,随着走动起来的经脉,一下子统治了葛起富的全身。弥漫的雾气让他打了几个寒颤,稍做停顿,桑木赶驴棍敲在驴屁股上,坚决要它绕小道儿走。
人和畜生走得清净安宁,回头遥望淡淡一线的脚印,知道路在脚前,堵着一腔雪怨走,不怕他路没有型!
驴脊上驮了碳往回走,依旧套着自己来时的脚印归。天近黄昏,雪片飞扬。雪天里直程的背阴路因寒风吹滞,滑溜狭窄,又因是驮了重物,走了山道,枝枝桠桠都是脆裂的,铅色云团把山沟岭头笼罩在一片死寂中,一路走来让葛启富费了老劲。驴,鞍头挂辔,笼嘴系缰,走,打滑,再走,还是打滑。葛启富手心吐一口唾沫,握紧桑木棍拼命打驴,驴屁股上打出血印子来,可惜生命延续彼此交困,驴处险,不走,将后蹄牢牢把住雪地,前蹄实质上已经滑弋看上去如同虚浮。葛启富害怕了,就算是驴跌进了山崖,炭呢?总不能空手回凹吧?那是给那件事儿添加“下回分解”呢!想到此,便也用了吃奶的劲,身体抽抖,注力双手,贴附于路边山坎,用眼睛看着驴,说:“驴,你给我争口气!”驴什么也不看,夹紧尾巴,一只蹄把紧雪地,一只蹄“呱嗒,呱嗒”像锄头一样想把地掘出一个坑。人和驴都动不得,危急之下葛启富脱掉鞋袜,那可是天寒地冻呀,赤脚着地,雪地上冒出丝丝白气,趾肚脚掌似乎有牙,屏气不敢大声呼吸,使出驴劲,生凉的地气能把人的骨缝扎透。先是蕴含着无尽的力,之后是人、驴一起下劲,总算爬上山脊。
老驴回头看绕过的蒲沟村,心思重了,有话吐不出,用力扭回头看葛启富踩过的雪地,雪地上留下一汪一汪清水,风吹过皱起了冰茬。老驴卷起嘴唇在主人的脚底板上舔了又舔,然后,仰天长嘶一阵。葛启富穿好鞋走了几步,突然觉得驴看蒲沟,看得急,也看得心焦。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桑木棍子举过头顶,照着驴头打下去,却发现驴的眼睛里有两行泪流下来,像两条蚯蚓爬在鼻梁上,深黑深黑,黑得像两条深谷,看不出暗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