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葛启富的儿媳生了二毛蛋,添人进口,那是大喜。来做满月喜的人,看到了院子里的老驴。驴在榆树下拴着,亮亮的眼睛像水洗过一样,偶尔在榆树上蹭一下痒痒,鼻腔里发一两声呻吟,窑门垴上有一个马蜂窝,有马蜂在驴身上爬来爬去,人们在看马蜂飞落时,就发现了驴的肚子涨了起来。好事者围着驴议论开了。驴的皮毛粗糙不堪,和人一样年老色衰了。有人解开绳子要它走几步,它走起来步履蹒跚立脚不稳,走了几步返回来站在榆树下,靠着榆树安静地躺了下来,它是真老了,只能和泥土相亲相爱了。人的说话声拂过它的耳膜,听人说:这驴怕是得了大肚鼓症,活不过这大年了。
人嘴里满上了吃食,有人掰了一块馒头伸到它面前,它错动着嘴片儿,一小块馒头爵得满嘴生香。
葛启富也觉得这畜生跟了自己,受了一辈子,既然得了大肚鼓症,没救,死是肯定了。想着它的好,拌料的时候破例加了两升黄豆。驴在槽头上吃,葛启富蹲在地上心软得看,看着就想起了驴的好。驴虽然脾气犟,但它从不和人计较得失,心情不好的时候,打它,它总是死挨,大屁股横着,任由你打。它老了,病了,老了又有了病是扛不过去的,哪一天它真要死了,窑门对面看啥!心里不免一阵萧然,流了两行浊泪。擦干泪再看驴,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看驴脸,驴吃料吃得下作。再看驴脸,驴脸上浮了喜气。葛起富急忙站起来,挽了袖管,从驴的水门伸进去,一抓一团毛。大声的喊了一声:
“我日它蒲沟人的祖宗,我凭啥就不往蒲沟走!”
想不到的是,驴出蒲沟跳马,腊月里驴生了驴骡。
叫驴跳马,牡马所生为马骡,儿马跳驴,牡驴所生为驴骡。大喜啊,老葛家又添了一个好劳力,凭什么不绕了蒲沟走?等过了年赶了老驴、小驹,迈着八字步绕着蒲沟走,驴脸、骡脸、人脸,都仰得高高的,高到日头把脖子都能照出亮影儿来。
这下子葛起富的中气足起来了。白天夜里叫着他的孙子大毛蛋,有时候大毛蛋烦他喊,不屑答应,他就大声喊。窑檐下的麻雀早早就被他喊走了,有几只蝙蝠飞进飞出,被他喊得像老鼠似的“叽叽“叫。
老驴年迈,体弱无乳,能怀上小驹就算是上苍垂爱了,干瘪的乳头贴在驴皮上,丝毫不见起色。先是喂米汤水要小驹喝,小驹不喝,小驹没吃上站不起来,饿得奄奄一息。葛启富要大毛蛋把他娘叫过来,要她给小驹一口奶吃。
月子里的儿媳妇觉得公公是糊涂了,把驹子当了人了。端锅端碗重手重脚,寡着脸不理人。叫急了,要儿子回话说:“要驹子要二毛蛋,由你爷爷一句话,要驹子?二毛蛋就送人!”
葛起富觉得,媳妇不理解人,儿子没有起好作用。大腊月天里,娃娃新添了一岁,大人也该多长一个心眼了吧。我辈呢,老了一岁,黄土埋到脖子根了,能不能等到小驹子成了劳力都不好说,给谁作务呢?我身上压着的负担是给你们年轻人分担呢,你瞅瞅这老窑,窑脊能竖起来,是我和你娘,这头老驴给你撑着呢,你娘也是从你媳妇那样油菜花般的黄花闺女走过来的,一辈子跟了我,闻了一辈子的驴粪蛋味,好闻不好闻?不是闻了一个季节啊,是闻了一辈子,为啥要闻它呢?是怕拴在院子里的驴让山牲口来糟蹋了它,咱指望它给咱春种秋呀。要不是它给咱打下了粮食,你哪里娶来你媳妇,哪里会有你大毛蛋,二毛蛋?横也好,竖也好,都是粗胳臂屈腿的山里人,怕谁笑话呢!心里不要不给牲口腾出一个空位来,它是风晴雨雪,大热寒暑的给咱受罪,驴呀,除了不会张嘴和人一样说话,它什么不清楚?它比人通达,你再瞅瞅它眼睛里的那些个水水,是哭着求你呢,它说,吃你的,喝你的,我死了,我儿还你的债,只要给它一口奶喝,要它活下来。
儿子不语,闷声去叫媳妇过来。
葛启富隔着窗户再叫,儿媳妇不应。葛起富在窑窗前哑着嗓子说:“畜生也是命啊,你行个好,发个善心,自家的事,不说出去,哪个会笑话!你不要怕它不说话,它心里想着你到好呢。”见屋子里无动静,干脆葛启富跪在了儿子的门外,儿媳怕山神凹人看见了弄出大笑话来,还以为公公想啥呢,整了衣角羞红了脸走出窑洞。葛启富避羞背过身子,冲着野外的黄昏说:“你养了二毛蛋了,你是葛家的功臣,我敬你一尺,你喂驹子一口,我敬你一丈!”尾音呜咽。
儿媳走进窑洞解了衣扣,在婆婆的帮助下托乳相送,小驹哪见过这阵势,惊惧着往墙角退缩。无奈儿子叫了爹来。也顾不得上下辈份,葛启富从老驴身上揪下一把驴毛,缠在儿媳乳头上,缠得颤抖也吃力。
时是黄昏,暮色苍茫里,窑内的灯影下,可以清晰地听到小驹吸乳之声,一种满是期待的,天真烂漫笑容挂在葛起富脸上,只见他眼巴巴盯着儿媳的乳房说:“小畜生,你下了狠劲吃,逮着了,你就吃个饱肚!”
年轻的儿媳,肌肤透亮,在黄昏的天青中流溢出丝绸般的光绎。葛启富有泪流下,老伴在他的身后捅了捅他的屁股,他张皇失错地走出窑外。抬头遥望天空,困顿了半天的阴霾,倏忽间悠然散去,月亮出来了,星星也眨着眼睛出来了,银光撒满黄金大地,如此大的世界,如此小的人生,一时喜悦,大声咳嗽了两下,代替了满足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