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李来法打窑,贫穷岁月,不图什么就图了个填饱肚。一眼窑洞,不用多少天就成了形。头疼脑热找他看看,捏算捏算的人多,给他帮工的人因了他会捏算也多起来。李来法看看当下形式,决定再打两眼。三眼新窑落成,那真是有别于山神凹人的另一个世界。
来法的窑洞把山神凹每个人的细胞都激活到了兴奋的状态。五十里山路是一把长长的尺子,大白馍馍是标尺上的刻度,也是诱人的眼波呢。满目荒凉,病痛让贫瘠雪上加霜。看到一大群冒着汗味的人从山神凹的山头上涌进来,看到他们脚步凌乱地扣击着山神凹的街道,山神凹人内心的那个焦苦,狠不得平等的神把大白馍匀一些出来给他们吃。
李来法的心身彻底进入到了另一个土地悠远的想象里了,再不是那个吊着膀子折得像板凳一样谦卑有礼的李来法了。他程式化了。与山神凹人的疏离和陌生让人们对他的感情萎缩了。李来法才不管呢。
新窑落成,山神凹人不来给他暖窑,有一窑洞的秋蝇子来给他暖窑。秋蝇子热闹得“嗡嗡”乱飞,秋蝇子引领着李来法这窑出去,那窑进。幸福像挤进木格子窗户的阳光一样,亮晃晃的。秋蝇子就在亮晃晃的光影里眯醉着眼睛舞蹈。李来发的舌尖从嘴角不时地伸出来,像是抿舔含着的一块看不见的糖果,润得满喉咙唧咕唧咕冒酸。他还挑衅地嗡一下抓一只苍蝇下来,包到拇指大的白馍中,要人家拿回去治病。
人生舞台一场戏,看着日头升起来,偏西了,落下去了,晚照从高高的窑头上跌下来,跌得叫人绝望。白天咋都好说,夜呢?夜把窑洞给了他一个人,月投云影,鸟宿枝桠,夜同时把山神凹的李来法弄得很痒很热。睡不着觉的时候出窑洞看平铺开的山神凹,风吹得骨关节冰凉,山神凹像糊黑的锅底,一年一年的岁月,走得匆忙而神速,他的好日子不能就这么冷着啊。那一窑洞一窑洞的炕上,晃晃悠悠的人影儿,一切微妙的粗重的呼吸,呼得他的脑内、耳道间、脊梁骨,嘶嘶的萧索。山神凹人把夜搅动得壮阔臃肿起来,小风尖锐,毕竟李来法是壮年男人嘛,每个角角落落里的黑都袭击着他精瘦的躯壳。
李来法想女人了。
李来法看中了不沟王来新家的老婆,恰好王来新的老婆在这样的时候病了。
春月的云朵一个由西,一个由东,静静地落在山神凹的上空。王来新躬身卖力地走上山头,来找李来法看病。李来法要他老婆来山神凹看,只有这样,他老婆身上的邪气才能尽快去除。王来新把他老婆送了过来,他老婆腿下夹了毛驴从山垴上走下来,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就在山神凹开始了。
王来新的老婆实际上是因生活极度贫困出现了精神癔病。有白馍养着,有热炕睡着,停留在山神凹不出半个月就好了。王来新的老婆想走,李来法不让,王来新的老婆就在窑洞临窗的炕上望着远远的凹口。凹口上有两个小小子在玩泥巴,不知道怎么的一个哭鼻子了,一个撵着一个回窑里去,惊飞了一群麻雀,这样,山神凹的一棵桃树就被摇落了一地花瓣。她轻巧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像是春风吹落花瓣上的浮尘一样,轻得要跳起来。
李来法走近了把她耳畔的一缕头发用兰花指挑过来,发丝轻拂着她的脸颊,李来法冲着那头发吹了一口气,王来新的老婆痒得用上牙齿咬住下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这时,李来法拿着木斗里的白馍看着王来新的老婆就也想笑,笑王来新的老婆的头发,有风在她的头发上胡搅蛮缠,把她的头发扭转成结,又随着她的笑蓬散地打开。
一个人既无法摆脱风的作用,索性就顺着风势飘摇,她的脸就在风中潦草起来,除了风,只有风是最解风情的。李来法突然心里就生出了一丝惶然,这女人笑吧,还笑得不浪。
李来发手里拿着白馍说:“香不香啊?”
王来新的老婆压着笑点了点头。
李来法说:“看把你吃得像蚕一样白、肉。”
王来新的老婆就想夺过白馍来,伸了一下手,又缩了回来。
李来法说:“我想和你晚上睡觉肚脐对肚脐。”
不等王来新老婆回答,李来法掂起脚跟伸过嘴在来新老婆的脸上亲了一下,弯下腰搂住了来新老婆的腿,打了个鲤鱼梃子直直地压在了来新老婆的身体上。
这下子,女人的笑声大得浪满了窑洞。
一个月后,王来新到底把他老婆叫走了。
春风温软地吹拂,经由洞开的门窗,可以看到细若蚯蚓的山道上,驴和它脊上的女人摇摆着,走远了,并且逐渐的,埋进了阳光深浓,半明半暗的山那头,像梦境一样隐了。
梦散人醒,觉得寡味而孤清,李来发嘴里嘟囔着:“远了,远了,远了。”后来就哭了。
尝惯了甜的李来法感到了日子青黄不接,飘过山岭的云,洒过泥地的雨,穿过长夜的梦,不能就这样没了。
在以后来找他看病的人中间他就想法让那些女人来。风姿绰约的女人们把山神凹的土道打扮得像盛开的花朵一样。走进山里的女人们被李来法一个一个安顿在炕上,喝红塘水,吃大白馍。女人们一脸很满足的样子,吃了,喝了,目光贪婪地盯着木斗里的馍,说:“来法啊,你缺啥?”
李来法说:“缺你。”
女人说:“不缺馍馍吧?”
伸手往小包袱里揣上两个,给儿女拿回去。
山神凹人端着海碗,热了到树荫下,冷了到向阳处,东蹲一片,西蹲一片,形成了一个露天饭场,不单是图了个吃饭豁亮,更是为了看热闹。热闹是李来法的热闹。喝饭的嘴离开了碗沿,直勾勾看来法的窑洞。手把门框等着刷锅的女人们喊过来,要男人回窑。喊急了不见回窑,一把刷锅刷子照着男人扔了过去。
李来法的娘,这时候,从儿子身上就看到了一股邪气,来看病的女人们省略了拿白馍这一重礼。他的娘发现这一问题严重性时,已经是一个白馍也见不到了。他的娘思谋着多种复仇方案,先是横在窑门前不要女人进门。
李来法说:“你能堵了门连我也不让进才算叫有本事。”
接下来红塘水里放了碱,笑着端着要女人喝。那苦水儿不光顺着肠子进去了肚里,也顺着脖子到了脑门上。女人不问病了,便也不让李来法动她,哪怕是手指尖儿。
很长时间,山神凹的上空反复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女人的叫骂声,那些隔段时间就会来的女人,再也不见了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