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冬花一天里几乎要两次穿过一个叫煤灰坡的菜市场,吵杂、闹腾,人声鼎沸,特别能抓住她的孤独。
这样的时刻,大多是黄昏,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着,瞑色弥漫,恰似彼时的心境,落寞,寡合,把一天心意阑珊的情绪送到菜市场,看人讨价还价,看人闲侃,两个来回,这一天就算过踏实了。
一直以来,单冬花觉得北京生活既幸福又快活,住了一个冬天,闲时坐在床前细思量,也都是有限的。老天不见太阳,烟云尽过眼底,举目远眺,楼挨着楼,影影绰绰,看一会儿头就沉了。人不见太阳是很容易生长恩怨是非的。老家的那些光照、星星、山林、白云,人看着看着,难过就化开了。城市里楼道里见了相互陌生着,一副脸,什么内容都没有,只是身体躲让一下。小区里有健身设备,有时候单冬花下楼去绕着小区溜一圈,看人家健身,人家做人家的,走在小区连一句话都碰不见,人都显得很匆忙的样子。小区外是个巷子,叫煤灰坡菜市场,有两行菜摊,摊主是几个脏兮兮的农民兄弟,单冬花喜欢去和他们拉拉话,方言不一,有些话也听不大懂,可她就喜欢那大声大气的打问声儿。
儿媳金平见了很不高兴,拉下脸说,“我最讨厌他们,乡下人和城里人的脏都混合在他们身上了。”
单冬花喜欢,也只有从他们身上闻得见一点泥土香。
没有人买菜的时候他们就坐在三轮车上打盹,打盹多好,忙忙碌碌的世界里打盹,单冬花就想到了乡下,靠在墙根下,纯净细碎的阳光照过来,几个老人排排坐在一起打盹,阳光都舍不得吵醒。一个冬天住下来让单冬花很失望,说是来过冬,其实是来坐监。儿子张孝德像传达指示似的要求单冬花尽量呆在屋子里,并对着媳妇举着指头和单冬花讲日常的约法几章,比如菜市场那地方不可去,买菜什么的要去超市;不和陌生人交谈,一是方言不一叫人笑话;二是太近乎了叫人小看乡下人,没见过的人不能和人家套面熟。再比如不能给任何人开门,就怕坏人趁着家里没人欺瞒老太太。儿媳金平是医生,绝不允许单冬花随地坐和随便跟乡下人聊天。
单冬花想逛逛采市场,简直是偷着摸着,就像贼见不得光似的。
人一老就被子女绑架了,不能按自己意愿生事,老矛盾,拗不过儿子,血亲着、筋连着,都是为了好。好什么呀,一进入冬天日子就分外难熬。有的时候因为思想开小差想起了乡下的什么人事转移了目光,有时候回到屋子当下的空里,便觉得屋子是一个笼子,心坠得难受。村子里的那些人事老是在眼前晃着,当下,一个冬天里的单冬花却只能抓住一些乡村的回忆。
张孝德在机关上班,儿媳在医院,孙子上大学不回家,只有夜晚儿子和儿媳才会回家,听他们唠叨一天发生的事情,两人都显得怨气十足。通常,张孝德总是一边玩手机一边听金平讲一天医院里发生的事情,对着单冬花张孝德没有声音,甚至话都少说。单冬花感觉儿子是一个内向、乖巧、听话又十分依恋儿媳的人。曾经的儿子不是这个脾气,世事颠倒了,女人占了上风。单冬花在厨房里做晚饭,有些忧伤,一辈子她都没有活在男人的管制下,清心寡欲的日子过惯了,年老时被儿子管住了,儿子管自己也算是福气吧,可儿媳指挥着儿子团团转,她有些看不惯,可也只能装进肚子里。偶尔晃一眼客厅,看到儿媳,儿媳坐在一张高脚凳上,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捧着玻璃杯子,喝着一杯果茶,晃荡着两只脚,不时的抬脚指着儿子叫他拿一块点心过来,那双活泛的脚,单冬花睁眼看着儿子果然就给人家拿了,尿泡打人,骚气难忍,略显尴尬,单冬花故意装着眼瞎了,可心里的气涨得和气球似的。单冬花硬忍住难过,想着乡下,快回老屋里一个人时好好哭上两嗓子,哭他个痛快。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乡下强大的吸引力,从这个时候敞开了。再不回家,城市是个胃,就要把单冬花消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