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有住了两间土坯房子,院子很大,不像麻五的四合院严紧。屋子里几乎没有摆设,一盘火炕,看上去空空荡荡。李三有叫人把棺材抬到屋里南墙角。打发走来人,安顿新生睡下,王引兰开始拾掇小东碎西。一时有点不好意思的李三有远远坐到了棺材盖上。李三有说:“土改分了些东西,趁夜间无人,都隔墙扔回去了。再穷也不能要人家的东西。”
隔了一会儿又说:“六里堡的地主要比你原先的家富裕,听说你原先的家也就是比别人多几亩地,人还是靠土地养,我们堡地主不光有地出租在城里还开了商号,家里很是气派的,还有枪。”
王引兰说:“人哪里去了?”
李三有说:“人家算是开明地主,有一个孩子在城里得到了消息,不等土地改革就把商号和土地退了,跟孩子到城里去住了。”
王引兰头脑里真切显出了一个影像——麻五。浮上心头——小山沟里的小地主斗得比大村里还狠。心里就产生了对自己经历相去日远的伤感。
李三有说:“明天是好日子,大小也该热闹一下,我租不起花轿,闹运动也不允许,我本家哥哥借了一把太师椅,就用太师椅抬了绕堡转一圈也算是坐了轿了。”
王引兰说:“过来就过来了,我是什么人物还要坐轿,还要到村上绕一圈,怕那六里堡的人大牙都要笑掉。”
李三有惶惶地站了起来,双手摩擦出咭咭哑哑的涩响,“那不行,定好了的,是要蒙盖头的,怕什么?”李三有迟疑了一下接着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我也是第一次结婚,不热闹也不吉利。”
王引兰端着一碗水往嘴里送,听到李三有说此番话,忍不住地把碗放下,停顿了有一袋烟工夫,然后说:“就依你。”
李三有说:“睡吧。”
王引兰看了看炕上的新生说:“怎么睡?”
是啊,怎么睡?李三有一下子心事重了。有一句话涌上了喉头想往出说又止住了,像似自言自语,“我还是睡棺材吧。”自己搂了铺盖在棺材上铺好躺下了。
第二天,王引兰由两个后生抬着绕六里堡转了一圈。
头上红盖头一掀一掀,王引兰坐在椅子上,身体像失去平衡一样任由他们颠来倒去。听到有炮仗不时响起,就想到了窑庄的甩鞭。一切是那样虚幻,似一个梦,奇奇怪怪,和梦中的人和事搅混着,便把一个好端端的梦弄得似梦非梦了。想着这些时,感觉那个梦在不远的地方重新圆起来,看上去滚滚翻翻像一团云。
透过红红的盖头看到李三有在一条曲里拐弯的村路上前行,同时听到了闹哄哄的议论声,听得有婆娘说:窑庄的地主婆是带了棺材来的,老财被人坠了蛋,人长得水,怕是命不好。她将眼皮儿轻轻抬起又轻轻放下,在这个梦的将散未散里幻化成一个字:活、活、活。
就这样王引兰和李三有婚姻了。
王引兰要李三有帮她抬开棺材盖,她取出那条甩旧了的鞭子说:“三有你来甩甩。”
李三有拿了鞭走到院子里笑着说:“我没甩过这东西。”用力把鞭子甩出去,鞭梢反过来打了他的脸一下。王引兰大笑着说:“甩鞭,真不在乎个高,你不会甩,鞭把你甩了。” 王引兰拿起鞭也想甩,却甩成了一团麻。
安心住了下来,住下来的王引兰因为和新生睡一处,和李三有实际上是有夫妻名无夫妻实。这一点让王引兰感到很不安。但是,好像又没有好的解决办法。时间一长,反而弄得双方有点不好意思提那事了。
王引兰首先想到的是新生识字问题,和李三有商量要新生进六里堡的识字班。
夏天了,李三有院子里的豆角秧扯了起来,有蝴蝶飞来,对对双双,煞是好看。新生老远叫着娘跑过来,王引兰听到新生嘴里念着:“请看天上日月,昼夜不得留停,坐地日行八方,寒来暑往古今。”
王引兰想:世事变转,上天也是如此劳劳碌碌,辛辛苦苦啊。
辛苦的上天却不让人过好日子,冬麦不冒尖儿,夏收眼看要落空,等不得高粱、玉米秀穗,人们就急慌慌下地拔野菜。王引兰和李三有提着荆条篮子走在连着重重坡地的山谷。阳光下的田野有一种生动而感人的美。李三有采过一把“炮杖花”顺手递给王引兰说:“吸吸它的根部,很甜。”李三有看到阳光嵌进了王引兰的每一丝头发,头发全是金色的,李三有说:“甜吧?”王引兰说:“甜。”
李三有要王引兰学会识别野菜,因为草的家族在土地上是那么庞大,像满天的星星。有荠、蕨、蘩、蘋、薇、匏、甘棠、卷耳。把野菜採回家,可以拌上玉米面蒸吃,也可以凉调,如曲麦菜、薄荷、小蒜;苦菜、刺夹菜、灰灰菜、杨叶、柳絮、沙蓬则用来煮熟浸泡后去苦味调食。当季是菜,过季就是草了。
时光流失对于任何事物都是无情的,对野菜也同样充满着决定性或暗示性的作用。
草生草落,世事茫茫,人还不如草木。王引兰把目光落在了一个地方,那地方有丛野菊花生长着,花瓣很稠很浓,在太阳光下闪闪烁烁。山菊花的黄有点像油菜花,花朵在风的作用下不停地翻动,她和太阳的目光在翻动着的花朵上就一起高兴了起来。李三有看到王引兰高兴,就想有什么事也该行动了,走过去撩了撩她额前被风吹下来的乱发,感到心酥了一下。
两人的目光相撞,有些闪烁。
在期盼得以实现的时候,还应该有什么铺垫,王引兰说:“这花开得多好,像油菜花。”
“再好也没你好。”
“我有什么好,福薄命贱。”
回过神来的李三有说:“我比你更福薄命贱。小时候早早没了娘,弟兄三个,我大哥叫福成,二哥叫福顺,都死了。生下我之后,我娘得痨症死了,我大给我起名三有,意思是福、禄、寿都要有。我大是木匠给我修了这两间土房也死了,土改运动因为我有房有童养媳就定成了下中农。你看我个儿大,其实很胆小,吓怕的。”
王引兰说:“还有童养媳?”
李三有说:“是我舅舅家闺女,从小送到我家作童养媳。成婚前名份是家中女儿,长我七八岁,后来到12上也死了。依旧俗在地角丘着,等我以后一起下葬。”
王引兰轻轻“哦”了一声。那种含愁也不减眉目传情的神态让李三有再一次的心酥了一下。感觉有什么东西想迫切进去。
王引兰缓缓把手伸到李三有脸上,李三有的喉结咕咚一声落下一口唾沫。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王引兰膝上,像猪娃子拱母猪奶一样拱了几下,王引兰就不能把持“呀喂——”整个身体就软了下来。
顺手揪下那捧山菊花,朝着那金黄软垫躺下去,酥酥张开双臂。阳光从疏密不一的高粱叶子空隙漏下来,空气里浮游着细碎的金点子,地上山菊花发出湿软的沙沙声,她看到有一只大鸟俯冲下来。几朵云彩如棉花一样开放,她闻到了青草香味、野菊花香味,泥土香味。想,和一个人在油菜地田埂上做有关事就是好,只是这不是油菜花也不是春天。风抚着她的大腿和腹部,搓弄着她的乳房,从未有过的激动,在一种大幅度撞击声中她从喉管里挤出了:
麻五,嗷麻五,麻五麻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