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给王引兰提亲,是离窑庄五十多里地的六里堡光棍李三有,社会成份下中农。来人说:“一个婆娘带着孩子,没有男人搭伙,日子过得紧巴巴不说,春种秋收寡妇家别人谁敢来帮忙?再说了,社会成份又不好,总是问题啊。”王引兰感到有满腹懊恼和不快,媒人的话让她心里怔忡不安。她说:“思忖思忖再说吧。”
媒人走后,心里一酸,投到炕上,抱着被子哭了一场。人没了,但日子因了闺女还得往下过,是啊,明年的春种秋收靠谁?只怕要赚窑庄女人的骂。小时候女人活娘,长大了活男人。如今娘和男人都没了。王引兰身上感到凉意,有小风儿沿着脊梁沟吹。
夜晚降临时,坐在窗外的条石上看山,远山葱郁的树木形成一团一团的黑影,王引兰生出了一种自怜自惜又搀杂着几分疼痛的情绪。路在哪里,该向何方?日子已经像饴糖似的融化了,粘成了一团糊糊。向前、向后、拐弯等等都失去的意义。
王引兰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来人说:“睡了吗?”
听声音是铁孩。
铁孩怀里抱了一捆编好的艾草,近了说:“防蚊虫咬,睡前熏一熏。”王引兰正准备让他进窑想起了麻五。麻五待他不薄,怎么就不能看好麻五,让人给坠了秤砣!这么一想王引兰腻歪得就不想动了。铁孩一看没有让他进窑的意思放下艾草说:“听说你要嫁人了?”王引兰抬起头看了一眼铁孩撂出一句不明不白的话:“要不是我能嫁人?”说完此话,突然觉得有一种耗尽生命天光的难过。铁孩说:“社会成份不好,要找也该找一个社会成份好的。就不能守麻叔三年?”王引兰想,你算啥,来张扬我。到底没说出来,提起窑前的马桶扭身走进了窑洞。隔着窗户铁孩说:“走了,啊?”
王引兰听出那一声“啊”有想让她叫他转回的意思,可她就是不想叫,要你啊个够,不是日能得很吗?翻身了吗!
听到铁孩脚步声远去,才镇定了一下情绪坐到炕上。突然觉得倦怠得很,好像有无边的幽暗在等着,把身子贴牢墙根就这么靠着,内心的愁烦似乎才有了一丝儿喘息,是什么原因使她的命在途中转了个弯,弯成了这样一个结局?
窑外风掀起落叶,一阵沙响。落叶提示着节气的细微之变,王引兰吹灭灯,感觉夜光微移,却找不来睡意。
王引兰决定嫁人。路想了很多,都走不通,能够走通的只有一条路,改嫁。找一个靠背和新生活下去。
出嫁之前王引兰要媒人叫来李三有,她有话要说。
李三有是一个个子很高的人,比王引兰要高出一头还多。长得又黑又瘦,微微驼背,穿了黑夹袄黑夹裤。李三有低头迈进窑洞时,王引兰坐在炕上纳鞋底,感觉就像似有一堵墙倒了过来。王引兰指了指对面的炕要他坐下。李三有说:“不瞒你,咱是旧社会家穷娶不起媳妇耽搁了,今年四十六,会木匠,大是大了点,和麻五比还是小。和我搭伙过,说不上享福也不会让你受很大的罪。”
王引兰说:“既然说开了,我也就明人不做暗事,人是嫁过去了,到末了我是要回来窑庄和麻五合葬的。人总得懂个情义吧,麻五死时不明不白,怕也听说了吧?”王引兰抬起头看了李三有一眼然后用嘴滤了滤了麻绳。
李三有说:“嗯,听说了几句,大形势吗。”
王引兰咧了咧嘴没有出声。
李三有说:“是不是要择个日子过去?”
王引兰说:“选日子,那倒不必,我要过去是要带了棺材过去的,最好等天黑透。”
王引兰说起棺材的事底气很足。在当时,活着有棺材的人那是很了不得的。
因为窑内黑现在才看到窑掌深处躺着一口棺材。李三有走过去看见棺材盖的沿上雕了镂空花饰,很贵气。一时找不到要说什么,脸上就挂出了一个光棍汉经常有的忧虑和黯淡神色。
王引兰穿了月白水蓝夹袄,耳朵上吊着滴水绿玉耳坠,30岁的人了,居然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透着傍晚的天光她的脸上朦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纳鞋的手式很圆弧地划出一道亮影。李三有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仙女。
不自觉地说了一句:“都依你。”
两天之后王引兰和新生带了棺材被李三有用一架马车拉走了。
那时候,黄昏降临,老槐的花香弥漫了整个上空,香味和紫莹莹的暮色一起笼罩了整个村子,窑庄人在这香味里翕张着鼻孔,一个个神情亢奋。青蛙在河沟里聒噪,窑庄人看到了一辆马车穿过暮色走来,马车像小山一样昂着苍白的头,那个景致很动人。窑庄人眼睛一刹那在腻香的黄昏里迟疑了很久,然后颓然落地听着马脖子下的铃铛,叮当,叮当,叮当,远去。
那时候,铁孩正在羊窑给羊接生,脸上浮着一层汗,马灯的光晕弥漫过来一股潮乎乎的煤油味,母羊下身不时涌出绯红的胰沫。
有人走进羊窑说:“麻五小老婆带了棺材嫁人了。”
铁孩抬起头瞪着来人说:“谁说的?”
来人说:“我亲眼看见的,六里堡的李三有赶着马车,那小子像杆子一样真他妈好命相。”
铁孩说:“有这么快?怎么也该给麻五守三年孝。”
来人说:“她能夹得住!”说完觉得自己这句话很有意思就笑了起来。
铁孩说:“笑个鸟!你来看着我出去泻尿。”
这时候是月中,一轮圆月挂在天空上,山野里淡蓝色的热气在亮光里升腾,看羊狗在羊窑外卧着,听到铁孩走出羊窑它摇着尾巴跑过来,铁孩一脚踢过去,嘴里骂了一句:“我操你祖宗!”狗叫了一声,摇着尾巴躲到了一边。四野里响起鸟飞起的声音,铁孩突然不想尿了,一屁股坐到羊窑外的地上,觉得心上有一股热热的东西一下流走了。
羊窑内传来羊羔落生的叫声:咩——咩——
远去的马蹄声像月影下弹拨出的琴声,漫漫泛泛,王引兰带着棺材绕着山脊辽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