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六年夏天,太行山区解放得早,在新中国礼炮还没有放响前夕,窑庄迎来了伟大的土地革命。历史的进步就是这样准时。然而这一年在决定自己命运关头,麻五被窑庄土改工作组定为“地主成份”。起初麻五不知道地主是啥意思,当明白过来时,麻五决定不当地主。但是,土改工作队的人说,这不是当不当的问题,在事实面前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在窑庄数你地多,扳指头数数,哪一家像你一样雇了短工长工?麻五说,我雇他们是出工钱的。土改工作队的人说,你还嘴犟,是你雇了短工长工,不是短工长工雇了你,从道理上讲你就是地主,不定你恶霸地主就算便宜了。
头一次斗麻五,由于当时国共两党在东北对峙还未见分晓,生怕斗不倒麻五将来惹下祸,无人为他们做主,斗了半天,几乎没有结果。工作组动员铁孩斗,铁孩不斗。后来农会领导组织群众敲着锣,打着旗,把高楼院包围起来,一面把麻五揪出来斗,一面把麻五的箱笼、粮食家具搬了出来,这些东西堆成了一坐小山。工作队及时把这些东西分给农民,让他们看到自己从斗争中得到的成果。并鼓动说,要翻身就翻个彻底。铁孩斗争情绪也激昂了起来。
起初麻五的嘴还说,铁孩他爹想要两张羊皮暖腿要铁孩来帮工,我是给过他羊皮的。铁孩一听说羊皮,就抹眼泪就说:“两张羊皮换了我十年的工夫,你还说得出口啊?”工作队的人一听铁孩是用两张羊皮换来的就指着麻五说:“开油坊的恶霸,榨干了穷人的血汗,我们就是要打倒你。”“打倒地主麻五!”窑庄人应声而起举了拳头喊。就有人用指头粗的麻绳由脖子到胳膊紧抽麻五,抽得麻五似秋日的谷子,几乎两头着地了,工作队的人说:“还要不要说不是地主?”麻五说:“不要说了。”有人问:“是不敢了还是有愧不说了?”麻五说:“我是地主,是老财,是有愧不说了。”肉头鼻子上细丝一样的筋脉憋得暴出来,麻五在抬头示众时整个脸就像猪肝一样通红。
土地改革来不及让麻五把那串铜钥匙交给王引兰就把麻五的家产全部分了。王引兰寻死觅活坚决要求留下那两口棺材和那条甩得毛了的牛皮鞭子。分田分浮财那天,麻五领了王引兰和女儿新生,最后用马车拉了棺材到铁孩的老窑里居住。
铁孩分了麻五的堂屋,依旧放羊,不过羊是群众的了。但是,这并不影响铁孩春风得意羊蹄疾。宿羊的窑在老窑和窑庄的路中间,王引兰往返路上碰到铁孩看到他脸上不知甚时又挂出了笑容。铁孩说:“你还是那样儿好看。”王引兰说:“有什么用,好看也是地主。”铁孩说:“贫农就没有你好看。”王引兰说:“好看?怕天天斗,斗多了就不好看了。”
麻五把两口棺材摞起来放在窑掌深处。麻五说:“以后要自己动手种田。”肉头鼻子一抽一抽,像有满腹心事要倾诉,好像又找不到头绪。新生已经13岁了,因为运动一直没有识字。麻五说:“新生也该识字了。”新生进窑庄识字班第二天跑了回来,新生说:“同学都叫我小地主。”望着如花的女儿,麻五哭了。这是王引兰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麻五哭。麻五哭时鼻头泛着潮红的血光。
麻五来不及看到新生识字,麻五就死了。如果麻五不是自己给自己坠了秤砣,那么,是谁给他坠了秤砣?麻五死了谁还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