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引兰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麻五脸上的笑容也一天天多了起来。
是春天了,树好像一夜间润出了薄的浅绿,经过沉闷的冬季后,人们站到春天的田野上,心里不由涌起了莫名的激动。王引兰建议把高楼院对面坡地买下种油菜。
麻五说:“为什么要种油菜,种高粱不好吗?”
王引兰说:“种油菜,开油坊啊。小时候看见有钱人家种油菜,满天满地的黄,我就想等以后嫁了有钱人也要种一大片油菜。麻五你算有钱人吗?”
麻五说:“我当然算有钱人。穷人连粮食都是上一年和下一年接不上。”
王引兰说:“就在对面坡地上种油菜。”
麻五说:“对面坡地不蓄水不适宜种粮食,户主早想卖,我思量种什么也不合算。”
王引兰说:“油菜花好看。你是有钱人吗,要买要买。我喜欢油菜花,我要在春天里看油菜花开。”
麻五说:“买买,让你春天看油菜花开。”
男人有些时候是很听话的,他的听话是需要一个不听话的女人来媚惑他,就像他的财产要女人来挥霍一样,历史只是女人对男人的调教。
买了对面山坡地,雇了人,只几天光景十几亩油菜地齐刷刷出了苗。铁孩把羊赶到对面山顶上,山上的绿色厚实适宜羊吃。满山顶羊群像落下来的云彩,有淡淡烟一般的白气满逸开来。铁孩拿着羊铲吆喝着头羊:“吆呵——”
一切恍若隔世,王引兰每天坐在自家高楼院大门口老槐树下碾盘上看,这么一看就是大半天。阳光把红绸大襟褂照得像蝉翼一样透明,王引兰眼巴巴看着桃花开了,杏花开,然后是李花、梨花,海棠花。
忽然一夜,油菜花开了,满坡耀眼的黄亮,花香把她拂闹得轻灵舒缓,差不多堵塞了对春天其它想象。她想起李府老爷说,“躲到油菜地田埂上做一些春天有关的事,那才有意思,才叫别致的春色。”那意思她不完全懂,但是知道老爷的话里是充满了浮想和暗示的,很美妙。在王引兰思想中那个浮想和暗示不是老爷,不是麻五,是谁呢?王引兰在这里把自己的思想系了个扣,她脸上就有了近似油菜花香的春愁。这以后桃和杏长出了嫩嫩的果实,她开始闹着要麻五给她去摘。麻五捏着她的鼻子说:“我的祖宗啊,我的粉娘。”
每日里麻五让铁孩从山上放羊回来,摘一些刚长出的嫩果子。
铁孩说:“你喜欢吃酸了,我就给你摘酸,喜欢吃甜了,我就给你摘甜。”
麻五和王引兰要一些来给倪六英。王引兰就说:“你好偏心。”麻五说:“天下老的最疼小的。”油菜花香把麻五的话抬到了半空,落下来时落进了窑庄人大大小小的耳朵。耳朵们在春天的田埂上说些和春有关的话,这些话因为王引兰就更有意思了。
王引兰吃完桃啊杏啊,把软核用手揉得软软,对着麻五脸上肉头鼻子轻轻一捏,一股子水射了过去。麻五说:“射吧,射吧射吧。”王引兰说:“麻五,麻五麻五。”阳光把他们亲昵的影子拉得很近,王引兰看到麻五细眯着眼睛的脸上浮着一层虽然泛黄却很有神采的光亮。麻五说:“祖宗,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满窑庄人都说你好看,都笑话我说我要死挺在你怀里。”王引兰说:“你就看不出窑庄人在眼气你吗,傻麻五倔麻五憨麻五。”
土坡上油菜谢花了,有稚嫩的荚顶出来,空气里残留着油菜的芳香,麻五看到王引兰脸上有细细的绒毛,那细碎的绒毛在阳光下亮着灿灿的光华。这时就听到铁孩在对面的山上喊道:“狗——日——的——羊啊——”麻五望着山上的铁孩说:“好你个狗日的铁孩!”
快进入夏天时候王引兰要生了,肚子挺得看不见脚。倪六英肚子也挺了起来。倪六英什么也不能吃,整个人脱了形。王引兰要生了,倪六英用筛子把炉灰过滤出一箩筐细面,揭掉炕上席片,把炉灰铺上。王引兰在窑庄接生婆桂花摆弄下顺产下一个女孩,麻五激动得出来进去。王引兰坐在细碎炉灰上像棉花一样松散,倪六英抱着女儿偎在炕头菩萨般地笑。王引兰说:“姐姐要生一个男孩就好了。”倪六英晃着怀中的女儿说:“生哦男孩,生哦男孩。”
刚生了孩子,奶憋得慌,孩子吸不出急得哇哇叫。王引兰说:“麻五,麻五你来吃吃吧。”麻五不好意思地笑着走近,王引兰高隆的乳房傲然耸立,结实硬挺的褚红色乳头像两颗耀眼的玛瑙,麻五说:“你不说我也想挨过来。”用牙齿轻咬住,鼻息和头发搔得王引兰很痒,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来。麻五看到阳光在王引兰身上流来流去,阳光和麻五的吸奶声很响,王引兰眯着眼睛,想叫麻五麻五麻五麻五,看到倪六英不敢叫了。在地上给孩子用艾叶水洗澡的倪六英低着头,故意把水声闹得很响。孩子像一只初生羊羔在倪六英手里绵软地叫起来,麻五缓缓抬起头,王引兰看到他嘴角挂着一缕奶香。
近秋,倪六英要生了。
见红时,麻五叫来了倪六英母亲和接生婆桂花。倪六英躺在铺好炉灰的炕上,阵痛一阵阵袭来,她两手痉挛着在炕上抓,桂花说:“孩子脚先出来了,立生,是个男孩。”从早上一直到傍晚,豆大的汗珠从倪六英脸上浸出来。
桂花说:“要娘还是要孩?”
隔着窗户麻五什么也不说,因为是男孩,麻五有点犹豫了。
倪六英忍着痛坚决地说:“要儿。”
倪六英母亲抓着闺女的手呜呜哭了起来。
王引兰抱着四个月大女儿在炕沿上,看着桂花撕裂了麻五进去的那一条河沟,看到那河沟里流出来的不是白色乳浆是一涌一涌的血,王引兰害怕就隔着窗户喊:“麻五麻五,死麻五,良心狗吃了的麻五……”听到麻五叫道:“救大人,救大人,孩子还有将来。”王引兰看到桂花调换了一个姿势,用剪刀一块一块把肚子里那个小人人抠出来。血把炉灰染成一片黑紫,这时听到倪六英呻吟声逐渐小了下来。王引兰叫道:“姐姐——姐姐——姐姐。”倪六英沉沉地睁开眼睛,“我……怕是,哦……不行了。”倪六英母亲抱着闺女的头用沙哑的声音叫道:“儿,不敢留下白发人先走!”
麻五疯了一样从守了一天的门外冲进来,麻五扑过来时看到倪六英眼睛亮了一下,并艰难地指了指肘窝下的铜钥匙。麻五解下它捏在手里,俯在倪六英耳朵上,听得断断续续说:“防着她,哦……守不到头……哦——”然后一个“哦”没有上来,沉沉合上了眼睛。王引兰用力抱紧怀中孩子,孩子被抱痛了,哇一声哭出声,这时听得麻五叫了一声:“不要!”脑袋埋在倪六英胸前一动也不动。桂花依旧不紧不慢抠那个孩子,血依旧流着,窗户上月光一片旺白,桂花冷冷地说:“准备后事吧,肚净了。”
王引兰哆嗦了一下,觉得有什么东西把她的心掏了去,有些冷。
倪六英是在油菜挂铃时走的。
麻五决定要买上好的棺材。把家安顿给铁孩,用倪六英那串钥匙开了堂屋立柜上铜锁取了什么锁上柜门,然后赶了马车上路了。倪六英停殓在堂屋谷草上,守灵的侄男侄女们跪卧在草铺旁,很平稳地呵着伤调。蜡烛整夜亮着,大好的月光。王引兰坐在南屋炕上抱着女儿静静听送更纸的,踏着满地横流的月光哭着出去进来,一种凉津津的孤独漫遍了全身。屋子里油灯摇曳着黄色光晕,黑乌鸦在院外老槐树上啊、啊叫着,偶尔有一两声狗叫声插进来,王引兰满脑子是那孩子抠碎的影子,身上就有汗毛竖起来。想出去叫一个人过来,走出院子看到铁孩一脸冷霜,像松树的皮却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定是倪六英死了心里难受就说:“铁孩你也不要太操劳也要小心身体啊。”
“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指望,铁定是麻叔的了。”铁孩说完也不管王引兰是什么反映扭头出了院子。
王引兰没有明白铁孩说什么,觉得热脸对了凉屁股,心往下一沉扭身走回了南屋。
三天后有人看到通往窑庄路上有一团黄尘滚过来,接着看到了三匹飞跑的马和灰头土脸的麻五。车上拉了三口上好的楠木棺材,麻五在高楼院老槐下勒紧了缰绳,叫人把棺材卸下来,两口放进西屋地上,一口放进堂屋。
窑庄老斋公走过来说:“就买了三口?”
麻五说:“冲丧。死了要躺一样的棺。”
老斋公说:“我还怕等不到你,要重新定一个出殡时辰。”
麻五揉了揉鼻子说:“定了就不能变,我欠了她!”
王引兰眼泪唰一下就涌了出来。
老槐树上挂了彩练,门上贴了丧联,八抬大轿顶用纸做了白鹤,孝子们抬棺恸哭送行。麻五选了一处山势高燥的窑洞把倪六英放进去,等自己和王引兰百年后选好坟茔一起下葬。王引兰抱了穿白袍的女儿在窑洞口跪了很久,这时听到崖的山顶上传来三声鞭响——啪——啪——啪——,如扒着云缝射出的一线阳光。王引兰幽暗凄清的眼睛里就发生了变化,想:这日子真要敞开天光让人活,真是没有几天活头,说走就走了。鞭声是唤醒春天的,倪六英的春天去了,带着她肚子里的儿子,我的春天呢?
林中有鸟飞起来,干褐色黄土在阳光下泛着马粪一样的光泽,窑洞两边的树绿得像蚂蚱的血。麻五悲悯地说:“这些窑洞前风口上的树在秋风里叶落得早,在春天里发绿得也早,人日它娘还不如棵树。”
冬日第一场雪下后,麻五雇了人炒菜籽。因为应了坡地上不蓄水的话,油菜少收了几成。麻五说:“都是你这小妖精害了我。”
王引兰说:“麻五,麻五我害了你,怪不怪我?”
麻五说:“我不怪你。”
王引兰说:“你不怪我,我可是要怪你。”
麻五说:“怪我什么?”
王引兰说:“怪你不把那窜铜钥匙给我。”
麻五说:“铜钥匙不能给你!”
王引兰说:“怎么不能给我?”
麻五说:“等给我养了儿,就给你。”
王引兰说:“我偏不给你养儿。”
麻五说:“小妖精,小祖宗,小粉娘,我现在就要你给我养儿。”
大白天两个人揉在了一起,就听得屋外铁孩叫着:羊,羊,羊。
麻五对着窗户喊:“叫羊日你娘呢,还不快去炒菜籽。”
菜子碾成油饼在铁锅里熬,香味就飘满了窑庄上空。窑庄有人问铁孩:“麻五哪里了?”铁孩答:“掉进油缸里了。”
这一年,王引兰给女儿起了名字叫:“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