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鞭吊在阳光下翻晒,粗糙的山石完全撕裂了它,有纷纷落下的皮屑荡起来闪着光斑分化而去。王引兰仰起头嗅着它,嗅着一个春天的梦。太阳刚刚坠入山脊,远处的岭头上,无数黑暗的点子跳荡起来,又轻又软,有风瑟瑟吹来把这些点子连成一张大网,这时天光就在这张大网的作用下暗了下来。王引兰听到有羊羔的叫声传来。撩开帘走出去,看到铁孩怀里抱着一只羊羔。王引兰问:“有病了?”铁孩说:“要死了,我答应过要给你搞一张羔皮,现在它要死了,羔皮正好能给你暖腰。”王引兰给铁孩取出凳子来要他坐到院子里。
天光下晃荡的鞭子划过铁孩的头,铁孩放下羊羔站起身拽下它。
王引兰突然心血来潮地说:“从没有近处看你甩鞭,甩几下我想看看。”
铁孩诧异地握着鞭说:“有什么好看的。”
王引兰说:“山下望你看你很张扬。”
铁孩说:“那是远望,近看我就是一个山汉。”
铁孩走到院边,往手心唾了一口唾沫捏紧鞭杆在头顶划出一个圆弧,鞭声落下去时僵硬而萎缩毫无弹性,连着远方的山脉,显得那么干,啪,啪啪,啪啪——光秃秃的鞭声在老窑上空飘浮着,一点也没有穿透天空的力度。
王引兰说:“这鞭声怎么就贴着地走了?”
铁孩说:“鞭声是要山谷的应娃娃来衬托的,是山谷的应娃娃让你的耳朵里灌满了鞭声。”
没有鞭声的罩蔽,王引兰突然觉得一切都空了,扑面兜头而来的就在自己的眼皮下跳动,眼睛耳朵被撑大了也感不到鞭声的肿胀。王引兰抬起头除了天光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她的思想是伸向天空了的,但是,天空里什么也没有。
王引兰说:“干巴巴的。”
铁孩说:“干巴巴的。”
王引兰说:“真是过得快呀,有些事情还没有明白什么就什么也不能够明白了。”黑暗中有生灵在动作,轻手轻爪的。她变换了一个姿势,用手轻轻倒了倒有些酸麻的腿,王引兰说:“铁孩,拿过旱烟来我也抽两口。”铁孩站起身递过捏好的烟袋锅子。王引兰呛得咳嗽了起来,“太呛。”铁孩说:“要不要我给你捣一捣背?”王引兰说:“不用,呛一呛也好,也好。”
铁孩觉得有某种陌生的燥热在身体的某个角落升腾,仿佛要把他生命的原汁浮突地挺起来,弄得他很是难过。铁孩接过烟锅子说:“我还是想给你捣一捣。”王引兰抬起头,看到灯光下铁孩那两只雾浊的眼睛盯着自己发亮。
一股腥膻扑鼻而来,铁孩木木站着,短粗的手烧着烟锅子,人像是有了分量似的看着王引兰脖子梗梗的。
铁孩说:“说过等新生出嫁了说那事的,我现在就说了?”
王引兰说:“我想了,还是不要说,等李三有烧了三年纸我答应你。”
铁孩说:“等不得,不是没有等麻五三年你就嫁了?”
王引兰说:“不一样。”
铁孩说:“什么不是人办,就怕是人等它不等。”
王引兰说:“你等它就等,该成的瓜不开谎花,等我把心放平了,给了你也就把心给了。”
铁孩说:“非要我脸皮厚一回?”
铁孩嘴上咬着烟袋,嘴角翘起眼睛望着王引兰。王引兰感觉自己的心在微妙曲折地跳动。
铁孩扑上去一把拽仰了王引兰,把嘴对了上去。王引兰挣扎着扭动着身体,渐挣扎渐柔软,觉得自己被什么框住了,是厚腻的羊膻味,汁液般地沉淀下来,觉得自己的舌头被吸吃了,羊膻味就更加刺鼻,令人作呕,可又奇异地使她兴奋。
铁孩说:“从看到第一眼起你就牵了我,牵了我的魂,我就把持不住了。麻五从城市里带你回来以前,告诉我要是你早破了身子他耍了就给我,后来他不让我挑逗甚至不让我和你说话。”王引兰推开铁孩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吃惊地望着说:“铁孩,不要乱说。”铁孩说:“没有乱说,是麻五骗了我。听到你和麻五宿我就躁,跑到羊窑和羊好,不怕笑话,我把你当羊了。”王引兰推着铁孩说:“不要瞎说。”铁孩说:“没有瞎说,我就等这一天,你看什么,快来啊。”王引兰突然觉得铁孩的背后有一张脸晃了一下,像是麻五。王引兰说:“铁孩你的背上有麻五的脸。”铁孩惊叫了一声:“在哪?”然后骂了起来,“麻五你个龟孙王八蛋,你坏我好事。”王引兰定定看着铁孩,觉得铁孩的手在抖并连带着身子也抖了起来。山野的风打着旋扑进院子来,她的心里绝望了起来,有什么东西打碎了她的梦,她看到有一颗流星划下来,划出很好看的弧。
没有实现了自己想法的铁孩有点暴怒,俯身将那只将死的羊羔撂倒,用左手摁住它的脑袋,然后掏出一把刀,毫不费力地一刀捅了进去。羊羔就像撕碎的棉花一样的抖了起来,温婉的眼睛亮亮地看着持刀人,血水像芙蓉花盛开。铁孩点燃一锅烟,拿刀又往里刺了刺,冰凉的刀让羊羔再一次抖了起来,它的毛发层层开来,如茸茸霜毫。王引兰低下头时看到它铃铛明亮的眼睛暗了下来。铁孩拿刀反复刺它,它合着刀的节拍抖动,象空气中上升的爆裂的气泡。铁孩迎着王引兰的目光说:“这样它的皮才蓬松。”
王引兰吓得面色如土,好久才挤出一句:“铁孩,你好歹毒。”
铁孩头也不扭地看着地上的羊羔,像是欣赏一件艺术杰作。
铁孩说:“比给麻五坠蛋轻省多了。”
王引兰回身像电击了一样松垮了下来,已发生的来自生存的痛苦和艰辛在她的脑海里像火一样烧起来,迷惑和绝望,重渡生命之河,她看到了血腥和杀机。
“天杀你啊,铁孩!”
铁孩为自己这句话惊恐得跌坐在地上。
铁孩想:自己是说漏嘴了。
王引兰大叫着窜上去揪住铁孩的领口,“你干的好事!?”
“都是为了你。”
“还敢说是为了我?”
“怎么就不能说是为了你!”
我说我为了你就是为了你。当然,我不说谁也不知。今儿说了是我想和你说,都和你说了吧。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为了你什么都敢干。我要真说了?还是说了吧,不说怕什么事也干不成。你以为给麻五坠蛋容易?我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我说麻五你日能啊,为了两张羊皮你要我给你当十年长工,我不干了,他哄我说,你等着啊铁孩,我要到城里搞一个粉娘回来,我先耍她,要是她早被破了身,肚里有了旁人的种,就让给你。我等啊,麻五这个老王八死龟孙咬住你就不放了,让我夜夜空想,我也是人,我和麻五没有两样,他想干的我也想干,和谁?谁不知道我是寡汉条子,窑庄女人多,哪个有你好?没奈何我就和羊。羊让我尽兴,羊不是你,羊是畜生啊!好不容易等到了土改斗地主,我想总算翻身了,我领麻五上茅厕,我说麻五你欠我的!麻五说是欠你的可是还不了了。我说把王引兰给了我你就不欠了。麻五说我是趁火打劫,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就是不能没有你。我看没戏就想了一个恶招,我说麻五你不让我好活是不是?我也不让你好活,我给你鸡巴上拴个秤砣,你要能经受得住一后晌斗你,也算不欠我了。他想了想不同意,我就说你要不同意我就让农会关了你禁闭,我去强行搞你的小老婆。他就同意了。他自己给自己系上了秤砣他要我看,我看他系得蛮紧就说行。没有想到一个时辰没下来他就死了。我也不是有意害他,真的不是。你听我说完了,你说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谁?!
王引兰瘫了一样坐下去,猛然间又想到了李三有,倒吸了一口气说:“六里堡的李三有是不是也是你干的?”
铁孩有些激动,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窑庄的高台上讲演,有一种充斥意义不明的暗示,暗示什么呢?类似情欲的东西在无节制地膨胀,好想倾诉。是该说出来了,不说就不说了,越说倒越想表达,想说的欲望令他激动:“那也是为了你啊!”
麻五死了我想该归我了,谁想到你要嫁走?麻五刚死夜里老做恶梦就不敢和你明说。我是给你提过醒的,我想你要等麻五三年,没想到你守不住。我干李三有是想明干,后来我看明干干不过他就想了个巧。那天,我说我是来帮他收秋,我和他吸了几锅子烟就开始杀高粱。我说你喜欢吃酸枣,那边的崖下有一丛酸枣树酸枣好大,快杀完了,你一个人杀,我去摘上来。他不让,放我身上我也不让。我就知道他不让我去,他自己要去。我说我告诉你在哪。我把他领过去指给他看,他说很险。我说,是险,还是我下去吧,王引兰说你是女人性,你哪能干这等险活?我这样一刺激,他就越发要下去,他拽着一条老藤往下走,老藤根上一块石头脱落了把他带了下去。我绕着沟下去找,看到他死了,我当时不是盼他死,我盼他残废,他残废了日子就不好过,我来和你们一起过,我养活你们,我甘心情愿。可是。他死了,我怕你怀疑是我推下他,我不敢停留就回了窑庄。我想一定是老天疼我,命中注定你该是我的。
王引兰听铁孩说完觉得气血往上涌,整个身体像撕碎的布散乱了下来,而涌上的气血就和肉体剥离开了,眼里流酸水,把哭的念头强压下去,她开始视她的肉体为累赘了。
铁孩说:“千捱万捱到现在,为了你有两条命搭里了,你我是一根草上拴的蚂蚱,说什么都没用,拴死了。王引兰,老天把你送给我了,让我也动一动我的真家伙吧,你不要这样看我,都活到这份儿上了我还怕谁!”
铁孩越说越激动,感觉在叙述中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快意,他突然来了兴致,放下刀在暗夜里期待着一个美丽的时刻到来。
暗,完全降了下来,像有什么东西也偃息了,黑,有些趋向稠和,四壁竖起,封起了相对有限的空间。气血的涌动平复了,王引兰感觉自己的身体楔进了暗中,像蚕钻进了茧中,真好。看不见了,没有什么东西能破路而开,一股羊膻味,令她作呕,她要找一种气味来逼开它,她无法动了,成蛹了吗?她积聚所有悲哀激情捡起那把刀,摇摇幌幌站起身。
她说:“来吧,来让你看看真家伙吧,铁孩。”
铁孩有些卸落了责任的激动,说:“我等得够久了,这活儿归你了。”
王引兰拿着刀找准了铁孩身体一个缝隙插了进去。“噗嗤”一声,她感觉他身体闪烁出一种迟疑和惆怅来,他抖了起来,抖得王引兰心颤。她躲开他的影子,看到了油菜花田,先是鼓鼓囊囊的苞蕾,星星点点,饱满而繁密;再是冬日黑天下残绿衰翠渐渐起了亮色,那浓郁的、高雅的、药味儿的幽香就弥漫了她周身。她渴望的真正的春天来了,春天美得没有办法,她看到一个舞蹈的甩鞭人,在叫着她,小奴家,来啊,来啊,只一眨眼,她发现她看到的依旧是一片暗,是一种没有半点生机的死亡颜色,一个聒噪的世界里,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已经离她而去。原来她的生命里是没有春天的啊。她听到血滴成阵,落地如鞭,干巴巴地成为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