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十六岁了,方圆来提亲的人不断。王引兰想给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由于成份不好,又因为分配了土地,广大翻身群众在保卫胜利果实的号召下,都前赴后继地走上了杀敌前线,这样和新生年龄相当的后生能入眼的就少。十六岁的新生和麻五就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没有一点像王引兰。窑庄人说,真是麻五的闺女啊。新生听了有点不耐烦,就不高兴地说:“为什么要生在一个地主家庭?”不再到窑庄串门,整天守着老窑和王引兰学女红。偶儿也有别家的女孩子过来看新生绣枕头,她们一个个像遥远山崖上开花的桃树,还有春水荡漾,沉浸在未来中。
铁孩轮换着赶羊给窑庄口粮地卧圈。也就是夜间把羊赶到地里让羊拉屎,给地上肥。一户两天,大约有半个月铁孩没有到老窑。王引兰从心里盼铁孩来,她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依靠了。轮到卧圈王引兰打破规矩到地里给铁孩送饭。
这是清明前,时间往前挪一点,天还有那么几分寒意;往后推一段呢,就到了农忙时候,树在发芽,草在泛青,王引兰看到麻五和倪六英的窑洞,在左上方的山崖下,有桃花开得红灿,王引兰冷不丁说了一句:
“日月真难熬。”
铁孩腮帮上有一块肉鼓跳起来,铁孩说:“难熬也没有我难熬,我是真难熬,都快熬不住了。”
王引兰诧异地回过头看着铁孩说:“铁孩,你不可以那样想,要那样想就是把话送到窑庄人嘴里了。”
铁孩一看,话被捅透了,反到不怕:“你现在是没有主的人了,只要你情我愿,想怎么想就怎么想。”
王引兰说:“就算是情愿也不能想,我已经害死两个男人了,不能害你。”
铁孩说:“你早就害了我了。”
王引兰一怔,诧异地说:“铁孩,不可以这样说,我害我自己也不会害你,说话可要讲个天地良心。”
铁孩说:“吓唬你哩,我害了我自己了,我看你好。”
王引兰说:“不好,也没有人看我好。”
铁孩说:“谁要是看你不好,谁就不是个人了。”
王引兰站起身收拾了送饭桶边走边说:“铁孩,新生大了有些事情不要对着我闺女说,说多了就不能给闺女做榜样了,当娘的活着就不配当娘了。”就听铁孩说:“等新生出嫁了我再说,有个话口就行。你明早送饭扛过一把镢来。”
第二天王引兰扛了镢挑了饭桶到地里送饭。打老远铁孩看到了王引兰,因为是上坡王引兰走几步要停下来喘几口,该挺的地方在喘息的间隙抖抖的,铁孩觉得王引兰以前好是脸蛋白嫩,如今脸蛋和乡下妇女一样潮红了,王引兰的好不是脸蛋了是身段。铁孩感觉有一团火滚过来。
趁给王引兰卧圈帮她下种,俩人一起拉耧种谷。铁孩架耧,王引兰拉套,王引兰弯着腰,撅着屁股,两条浑圆的腿一闪一闪地前后移动。斜长的坡地常会碰到狗头泥块或棒秸茬子,一碰上,吭登一下,耧便顿住,然后提一下耧脚,躲过去,再往前耩。那吭登一下让王引兰浑身一震,脖子都拽歪了,王引兰回过头来看一眼,红扑扑的脸上挂着笑,一下就裹住了铁孩的心,让他浑身颤栗。铁孩就希望再吭登一下,那一种盼望中藏着铁孩的盼望,铁孩的盼望是很有意思的盼望。
这时,离窑庄四十里地的黄牛蹄一户人家来提亲,是下中农成份,家里有一子三女,权衡了各方面王引兰决定给新生定了这门亲事。新生跟着媒人去黄牛蹄走了一趟,回来后,王引兰问对方的家庭和人怎样,新生说:“能过日子吧!”王引兰问人怎么样,新生说:“问啥人,反正大我三岁,只要不是地主就行。”王引兰说:“地主怎么了,你人小心不小,翅膀硬啦?才经过什么事?这世界要都成了地主天下就太平了。”
趁清明王引兰来给麻五说说此事。两口棺材在土窑内静静守侯着时光的流逝。王引兰说:“麻五你听清楚,新生找了人家,闺女要出嫁,本来要找人上门续香火,你是知道的成份不好,谁来?麻五,我是兜了一个圈又回来窑庄的,棺材留给了李三有,他也是好人啊,好人命不长。麻五,你要是在天有灵一定看到了我娘俩活得苦,活的累啊,苦日子没个尽头,我说给谁听?麻五告诉我呀,好好的人怎么都走了?你说不出来托个梦也好呀?麻五呀——冰凉的秤砣坠了你,让你成了无芽儿的鬼,日头早升晚上落,狠心一走我没人疼,世道转换满眼疼,生死疾患我恨谁,呀喂——背靠地,脸朝天的麻五啊,我的心灰冷冷……
新生看到母亲仰天伏地痛哭,心像是被生丝勒了一下,也嘤嘤埋头哭了起来。王引兰说:“你还哭他,他是地主啊?”王引兰抬起粗皮吹裂的手在新生脸上擦了一把泪,新生感觉娘的手像刺猬的脊毛刺刺的,扎得脸有些火辣。
铁孩躺在石板上在岭头放羊。那阵,太阳明亮而不刺眼;风缓缓地从山头上划下来;一声接一声单调枯燥的羊叫声不时响起,铁孩黝黑粗砺的脸挂上了一缕苦笑,然后,不知道什么原由地翻起身面对着山下清明上坟的人们大声喊:羊,啊——羊——
脸木木地冲着山下,有些恶恶的,之后老泪纵横。
七月天,太阳好像害了瘟病似的,连天阴雨。坡地上的秋粮被雨水浸饱了水分,散发出潮湿霉烂的气味。苦雨欺人,山坡上犁刻出班驳的沟沟槽槽,秋天的落叶兜不住水,随了叶片落了下来,漾着一股草木沤烂的腥膻气,成群的蠓蝇涌进老窑,歇在草皮脱落的窑墙上,新生拿了蝇拍一下一下拍打着,声音的不断重复让王引兰什么也做不到心里。
雨不停,粮食真要烂在地里了。
好不容易等天放晴了,王引兰就托付铁孩到山外用新玉茭换回五斤棉花,她要给新生做出嫁的新衣。
收完秋王引兰和媒人定了好日子出嫁女儿。
大红的喜联贴在窑门上。上联是:成全一双儿女事,下联是:了却两家父母心,联额是:麻五嫁女。
男方来了四个人,俩姐和一个嫂。
也就是五头毛驴。新生骑了小黑驴款款从田塍上走去,有蝉在窑垴一棵老榆树上歇着,知道知道知道地叫着,五头驴像山谷里浮起的一团紫气,伴了花鞭爆响沿山脊扭扭歪歪地远去。
王引兰望着远处眼泪滴到了衣服的前襟上,心一下子空了,站在燥闷的空气中干咳了两下,用手拢了拢了头发走回了老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