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如片片飞絮在天地间洋洋洒洒,风冷得象刀子划在脸上。碧儿在君子园用完早膳,绣珠已经麻利地给她整理出两个大包裹放在床上。
“不要忙了,没看天在下雪吗,一定走不了的。”碧儿站在窗边,看着庭院中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几棵树。
绣珠抿嘴一笑,“夫人,你还不了解堡主吗,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定下的事从来不会更改,莫说外面下雪,下冰雹也是要走的。”
碧儿翻了下白眼,君问天会这么有个性?
“绣珠,你原先是在哪个部门,不,是哪个庭院做事的?”她闲着无事,随便问道。
“过世的夫人说我手脚不麻利,又没眼头见色,就让我负责客房的打扫,有客人来时,也帮厨房端端盘子。”
“听说堡主夫人是个大美人?”
“美女蛇也很美的,可是会咬人。”绣珠小声嘀咕了一句。
碧儿杏眼圆睁,直直瞅了她一会,她似乎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一个美人,而且是一个下人。“她……。对你不好吗?”
“在飞天堡中,下人没有评价主子的权利,夫人也不会对谁好与不好,她永远高高在上,无人看懂她的心思,除了春香。”
这话明显带了点怨愤在里面,她现在的身份是飞天堡新夫人,不能象个八卦婆,到处打听前夫人的事,适可为止。春香现在都一幅盛气凌人的样,可以想像以前一定很得宠。飞天堡,富虽富矣,人物太复杂滴说。
“夫人,谢谢你留下我,我一定不会偷偷爬上堡主的床。”
“呃?”
“以前秋香和春香同时侍候夫人,秋香不知怎么的,有天夜里,堡主睡在账房中,夫人让她送参汤给堡主,她就偷偷爬上堡主的床,被夫人发现,以后就不见了。”
碧儿愣了愣,看看天色,决意不发表任何评论,“我……去看看堡主收拾得怎样了,你把屋子收拾好,给我拿两本书,在大厅等我。”
汗,君问天怎么品味这么低,连下人都染指,没救得了。她摇头叹气,有点吃不消。
她现在已经摸透了飞天堡的地形,穿了几道拱门,来到一个僻静的九曲轿的池亭中,无聊地仰首看着铅灰色的天空,想静静地呆一会,身子却敏感地警戒起来。收回目光,瞧见潘念皓扬着一抹流气耍帅的笑容一步一步欺近她。
恐怕是见她独处,又想来非礼,这人真是放肆得可以了。碧儿心中冷冷地一笑。
“夫人好雅致,独自一人在此赏雪,我那个前表妹夫呢,怎么这样不怜香惜玉?”他手持扇子作状斯文地扇着,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季节,碧儿直替他抽搐。
“看来你是个中好手,也是脸皮超厚的另类。”她毫不掩饰眼中的讥讽,瞥了他一眼。
潘念皓一手撑着亭柱,握扇的手轻佻地在她面前晃动,正好把她围在死角内,让她闪避不得。
碧儿耸耸肩,“这招已经使过了,换个别的花样吧!”
潘念皓邪气一笑,轻轻的喘气,借机汲取她身上的馨香,更放肆地移近她。
“潘公子,你上次说空棺、实棺什么意思?”她仰首,目光炯炯地瞪着他。
“哦,那个呀,我已经找到证据了,不过还不够,呵,必要的时候我要采取非常手法……你害怕吗?”
“夫君……”碧儿忽然扬起一张笑脸,对着远处挥手。
潘念皓眼中闪过一抹愕然,但随即转了个笑容面孔回过身,“问天,我在和……”哪里有君问天的身影?
一双小手这时在他后面轻轻一推,他没留神,没站住,直直仰首跌入结了薄冰的池中,冰面突地裂了个大口子,他“咕嘟咕嘟”沉入刺骨的水里。
“天,天,潘公子,你怎么这样不小心,”碧儿佯装大惊,“你坚持住哦,我……去喊人来救你,对不起,我很想帮你,可是我……不会游泳。水里冷吗?”她很关心地问道。
可怜的潘念皓也不会游泳,池塘虽不很深,但冬天穿的衣服多,水又冰寒,人一下子冻僵,他上下牙直打战,根本无法动弹得了,不一会,一张自以为是的俊脸就青白得失去血色,嘴也张不开,只有两只眼恶狠狠地瞪着亭中一脸无辜的碧儿。
估计差不多了,碧儿才悠闲地迈开莲步,拎着裙摆,先是大笑两声,娇媚地送给他几个飞吻,然后才细声细气地喊道:“来人呀,来人呀,表少爷落水了。”
蚊子哼哼,悠哉飘远。
箱箱笼笼,大大小小的包裹,悉数搬上马车,君问天穿了件灰色的狐裘,不耐烦地看着通往内堂的门,碧儿一掀帘进来,他拧着的眉才舒展了一点。“夫人,就等你了。”绣珠过来塞给碧儿一个手炉,又替她披上风褛,“一路顺风,夫人!”
“你不一起走吗?”碧儿问。
“君府里有其他丫头侍候夫人,我留在飞天堡等夫人回来。”绣珠偷瞄下君问天,低声说。
“哦,那好吧!夫君,我们要出发了吗?”
君问天没有作声,而是走过来,揽住她的腰,她很配合地依偎,还仰脸露出一缕甜美的笑容。
到上车时,她突然怔了一下,回过头,对着送行的一群家仆和丫头,还有快要被风吹走的赵管家,“那个,那个表少爷掉水里了,你们刚刚都跑哪了,我喊了半天都没人应一声,这辰光也不知有没冻死?”她很不放心地蹙着眉。
所有的人眼瞪得溜圆,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夫人,你……记得是哪座庭院吗?”赵管家脸白得象雪一般,压制着慌乱,问。
碧儿眨巴眨巴眼,思索了好一会,痛苦地摇摇头,“我记不太清楚了,唉,飞天堡就那么大,找去吧!夫君,我们上路!”她亲亲热热的挽着君问天的胳膊,钻入车中,“哇,好暖和哦,夫君,你真好,有毛毯呢!”
飞天堡不大吗?赵管家欲哭无泪,顾不上礼节,不等君问天离开,率着众家仆蜂拥冲进飞天堡。
君问天深邃地看着碧儿,嘴角掠过意味深长的惊异。
车内不仅铺上了厚厚的毛毡,还多了毛毯、袖笼,边上搁着蜜饯、糕点,还有捂在棉被中装在牛皮袋里的水,窗格上摆了本书。
碧儿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眉眼笑得弯弯的,“这样子远行,有吃有喝,还能赏雪,再远我也情愿。君问天,我们傍晚能到大都吗?”
“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的?”对她,他不旁敲侧击,直接进入正题。
“潘念皓那件事?”她扬扬新月眉,美丽的小下巴翘得高高的,“当然是……无意的。我和潘公子又无仇又无怨,虽说他脸皮厚厚,赖在飞天堡让我很讨厌,可飞天堡是你的,你能容我也就能容,而且白夫人刚过世,她的表兄,我怎么也得……让着点呀,不然人家会说我不懂事。”
他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眉里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得意呢?
微闭下眼,他不追究了,冻得人又不是他,就让潘念皓在水里舒服地呆着吧!拿起一边的毛毯,替她盖在膝上,又替她戴上袖笼,她暖得眉飞色舞,也没想着拒绝。“那个,把书递给我。”她理所当然地差使他。
她从袖笼中探出手指,翻开书页,看他仍深究地盯着她,有点不自在。“一起来看吧!不懂的,可以问我。”她欲把他的视线转移到书上,往他身边挪了挪。这景象让她想起《红楼梦》中宝黛读《西厢记》,她是林妹妹,他却不是宝哥哥,所以没那种美感,反到有些别扭。
君问天默不作声紧抿着嘴,雪光泻进一车的银白,她的俏皮、清丽全部收入眼底,然后才眷恋地把光移向她手中的书。
“《花间集》?”她扫了一眼书目,让绣珠拿本书,怎么挑了这本呢?这书是中国最早的词选集,内容多写男女艳情,这……两人同处一室,看色情小说,不会燃起什么大火吧!
“翻呀!”君问天催促道。
“哦,哦……”她无奈随手翻开一页,“黄昏慵别,炷沉香,熏绣被,翠帷同歇。醉并鸳鸯双枕,暖偎春雪。语丁宁,情委曲,论心正切。夜深、窗透数条斜月。天,这诗写得真烂,哪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那种气迈,也没有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爽,不看,不看。”妓女与恩客燃香、暖被,共度缠绵之夜,窃窃私语,太迷情了,不敢深敲,她胡乱把书扔在一边,一脸正儿巴经。
“说说看,这诗烂在哪里?”君问天闲闲地捡起书,似笑非笑地问。
俏脸突地一红,“就是……就是不入我眼,告诉你,我品味很高的,从来只看名著,这种不入流的集子,我不屑看。”
“哦……”君问天拉长了语调,“怎么办,我蛮喜欢这集子的。金丝账暖牙床稳,怀香方寸,轻颦轻笑,汗珠微透,柳沾花润。云鬓斜坠,春应未已,不胜娇困。半欹犀枕,乱缠珠被,转差人问。碧儿,我不懂这首,你给我讲讲这讲的是什么呀?”
她瞪他,瞪他,直把自己的脸瞪到腮红遍布,浑身滚烫又不安。要死人了,这个好色的吸血鬼读的是五代冯延已著名的“艳词”《贺圣朝》,描写的是男欢女爱时女性的娇懒。读大学时,在饭堂,曾听中文系的男生对着某个美女大声吟诵过。
“你也不懂吗?哦,我好象有些明白了,我讲给你听,如何?”他一本正经地挑挑俊眉。
“你要是敢说半个字,我……把书给撕了。”她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地说。
“撕了再买呗!难得我家夫人博学多才,这些小钱还是应该花的。”君问天凉凉地说着,眼中却掩饰不住挪谕笑意,还有更多的新奇。
文人雅客好红袖添香夜读书,原来是这般情趣呀!
“碧儿,咱们到家了。”谁在她耳边温柔低语,是韩江流吗?
碧儿缓缓睁开眼,猛然一怔,君问天小心地揽着她靠在他的胸前,两个人合盖一条毛毯,看起来好亲昵。
她记得她和君问天气恼着,赌气把脸别向别处,气着,气着,马车颠簸着,不小心让瞌睡虫悄悄进占,她渐渐由恍惚陷入了深眠……
“我压痛你了吗?”她羞得恨不能钻地下去,面红耳赤地坐起,听到君问天抽气声,再看看扭曲的面容,想必抱了她太久,把他的腿都压麻了,这下更是无地自容。
“没关系,一会就好了。”君问天伸长双腿,动动手臂。
“我帮你!”她抱歉地俯下身,替他轻轻按摩着,搞不清是不是自己主动爬到他怀中的?要是那样,君问天会不会以为她在投怀送抱?天,糗大了,越想脸越烫,连抬眼看他的勇气都没了。
君问天不觉得碧儿这样子按摩对他麻木的双腿有任何好处,柔软的十指在他的大腿上上上下下捏个不停,他脸部的肌肉痉挛地抖动,开了几次口都没说出话来,必须咬着唇才控制住把她再次搂在怀中的冲动。这个怪丫头,是小瞧了自己对他的影响呢,还是真把他当成了圣人?虽说是协议夫妻,可也是夫妻,他一点都不介意把这变成事实,如果她愿意的话。
“不要再继续了。”他终于粗嘎地吼出了声,忍受不了她那种象轻抚似的按摩。
“哦,你动给我看看,能站起来吗?”碧儿瞪着大眼,关心地盯着他的腿,身子仍俯在他面前。
“少爷,少奶奶,一路辛苦啦!”轿帘一掀,白一汉伸进头来,一看两人的相依相偎,慌的放下轿帘,一张脸通红。
“怎么了?”君府总管君荣光不解地问。
话音刚落,轿帘一晃,君问天掸掸长袍,先行跳下了车,然后转过身,挽住恰巧羞得一张脸红扑扑的碧儿。
“恭迎少奶奶回府,我是君家总管君荣光。”碧儿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高瘦老人,以恭立姿态向她施礼,一双精光湛然的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君问天最信任的助手白一汉也在,憨厚的脸上表情怪怪的。
碧儿盈盈对二人万福,毫不扭捏地随君问天跨进君府。
天已经傍黑了,君府前挂上一长串的灯笼,门口立着两个大石狮,一看就是大富之家。君府的规模比舒园大了三倍以上,亭台楼阁、假山、流水、花园,完全是江南温婉雅致的风格。虽然只一天的路程,但到底是处于都城之内,君府比飞天堡暖和多了,风也觉着小了许多。雪,已经停了。
“一汉,我们明天聊生意上的事,今天你先忙去吧!我要带少奶奶见夫人。君总管,可以通知厨房开始上菜了,我和少奶奶这一天都没吃热食,多来点汤汁之类的吧!”一进君府,两个人的称呼也变了。
白一汉点点头,对碧儿憨憨一笑,转身离开了,两人随着总管走进一间宽大、雅致的厢房,碧儿瞧着屋内每一件陈设物都象是价值不菲,家俱也象是雕花复杂的红木,衣柜则是樟木的,嗅嗅鼻子,就能闻到一缕缕清香。纱帘紧密、飘曳,一看就是质地精良,牙床上的锦被,更是绣工精湛,一张古雅的屏风放在床前,巧秒地遮住外面的视线,留下一个任人想像的空间。
一个丫环上前替二人解开风褛和斗蓬,打来洗脸水,侍候两人梳洗完毕,又换好衣服,这才退了出去,君问天握住碧儿的手,温和地说:“一会儿见了我娘亲,要下跪敬媳妇茶。”
碧儿心中其实是一肚子的疑问,照理说独生儿子成亲,多少亲戚都能从大都赶过去,为什么婆婆婆大人反到缺席呢?腿脚不便,有马车呀,让人抬也可以,君家有的是佣仆。“要叩几个头?”
“你跟着我就行了。”
“也要装得很恩爱?”
“当然,不然我娘亲会伤心的,她……”君问天欲言又止,笑了笑。
“没事,我会完成任务的。”她拍拍胸膛。由着他揽住腰往外头走去。每个拱门和回廊处都挂满了灯笼,让人一点都感觉不到黑暗,碧儿被一路的亭阁弄花了眼,目不暇接的浏览每一处精雕玉琢;虽说是人工造景,到底也巧夺天工得让人无从挑剔。
步入正厅,里头早站了一大票人。碧儿惊奇的是君问天回到君府,身上那种阴魅诡异不见了,整个人轻松、随和。君府里也没飞天堡那种古怪和神秘。
没给她适应的时间,君问天已经搂着他站在厅堂中央——正对着一张曾经美丽出色的脸,在四十来岁时仍存风韵,以及更多的优雅,还有一股悍然的疏离。
“碧儿,这位就是娘亲。”
佣人端上一个茶盘,上头有一杯热茶。碧儿在君问天的暗示下,低着头,轻移莲步福身在王夫人面前。
“婆婆,请用茶。”
“咣当”一声,碧儿只觉得一缕清香从眼前闪过,手一颤,一杯热茶翻倒在地上。
“问天,这就是你要娶的人吗?”君问天的母亲王夫人一甩袍袖,腾地站了起来,怒吼地指着一脸震愕的碧儿,“我不敢指望你娶个莲儿那样的仙子,但至少也要是走得出去的才貌德慧兼具的大家闺秀,一个破落地主家的丫头,能做飞天堡的当家主母吗?瞧瞧她,直勾勾看人,一点规矩都没有,站又没站相,还有那头卷卷的发,只怕是什么怪类,听说还是个远近闻名的祸害精。你是不是想把你爹爹辛苦创下来的家业败在你手中?”
一屋子的人都低着头,没几个敢出气,替新媳妇暗捏了一把汗。王夫人的下马威可不小哦!
碧儿算是听懂了,她的这位婆婆是嫌弃她不如君问天的前妻,不同意她和君问天的婚事,所以才没去主持婚礼,她是祸害精,但仅限于飞天镇上的如雷灌耳,不至于远播到大都吧?好象有人已经把她隆重介绍过了。哇,她现在份量可是很重哦,按照这情形,戏里的小媳妇应该是两眼含泪、一脸柔弱,跪地求婆婆成全她和相公,以后她做牛做马来回报婆婆?
可是她不演戏,碧儿眼滴溜溜转了又转,瞧见君问天脸冷得象全世界都对不起他似的,但没开口为她说话,到底不是真夫君,她别指望别人了,自己来吧!
“婆婆大人,别人讲话的时候,看着对方的眼,这是种礼貌,代表你在专心倾听,是对别人的尊重。怎么会是规矩呢?”她笑吟吟地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碎片放在茶盘中。
“闺阁女子大咧咧地看着别人,懂不懂羞耻呀?”王夫人没想到碧儿敢回嘴,火气更大了。
“你是婆婆,又不是别人。”碧儿把茶盘递给一边的站头,拍拍手站起来。“因为你是长辈,哪怕是训斥,我也要看着你。还有,婆婆,你又没和我相处过,怎么就觉得我不好呢?人要相处,才能彼此了解,了解了,两个人之间的缘份才会延续。婆婆一定很疼夫君,所谓爱屋及乌,怎么着婆婆也得给我一个机会,不然夫君多伤心,毕竟我是夫君亲自迎娶的娘子呀!舒园是破落了,唉,出身由不得自己选择。可是,婆婆大人,真正的大富大贵之家,在发家之初,他们也是出家优裕的吗?出身只是一时的庇荫,想要寻得属于自己的财富和幸福,还得靠自己的双手。婆婆大人,你说对不对?”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王夫人被她问得堵住,知道她语中带讽,却又夫法反驳,不顾仪表的一拍桌几,气急败坏地说:“你在指责我的不是吗?”
碧儿噘着嘴,怯怯地眨了眨眼,无限委屈地摇了摇头,“婆婆大人,我不敢的,你的话就是法令、政规、制度,我一定会照办的。你要让夫君休了我,重娶新妇吗?如果是这样,我没有任何异议。”
君问天已经得到了红松林那块地,父母也拿到了养老的银子,她也奉命成了婚,刚刚也为这份婚姻努力过了,该做的都做了,如果把二年后的休书现在就拿到,她等于少受二年的煎熬,天,有这样的好事吗?
碧儿掩饰住心内的狂喜,装着委曲求全的样,避到一边,作壁上观。
一石惊天。
屋内瞬间鸦雀无声,王夫人瞪着一双凤眼,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她是不同意儿子娶一个没背景的无名丫头,可儿子坚持,她闹过了,甚至连婚礼都没参加,问天还是如期娶回了媳妇,巴巴地婚后隔天就到大都来给她敬茶。她一时下不了台阶,想给新媳妇一个下马威,出口气,没想到新媳妇却不是她想像的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一句顶一句,现在直接给她把梯子撤了,她只得坐着高处干瞪眼。
屋内的一大票人也没想到突地峰回路转,少奶奶竟然占了上风。
沉默得够久,君问天清咳了几声,他如何不知碧儿那点小盘算,她想借机脱身。看穿她这想法让他心中超级的不爽,她对他一点留恋都没有?
他肌肉僵硬,双唇紧抿,深刻的脸部线条和异常冷硬的眼神,让偷扫过来的一道道目光冻得直打冷战。
“娘亲,婚姻非同儿戏,请看在儿子的面子上,接受媳妇吧!不然儿子只能带着媳妇离开君府了。”要玩一起玩,他做出一幅舍江山爱美人的深情样。
“呀!”一阵惊叹,王夫人傻了眼,跌坐在椅中。
碧儿的心“咯”裂了,感觉得到自由那片云彩晃悠悠飘过她的上空。
“夫君,请不要为我着想,我不能破坏你和婆婆大人之间的感情,天涯何处无芳草,他日,夫君定会娶到令婆婆大人满意、比碧儿好千倍的娘子。让碧儿回舒园吧!”她把脸皱成一团,深明大义的上前挽救。
所有的人都爱同情弱者,何况还是如此舍已为人的弱者。屋内的其他人眼眶都红了,一颗心全倾向了新少奶奶。
“不,我君问天今生今世,非舒碧儿不娶。娘亲,请你成全我们吧!”君问天故意不看碧儿频频递来的眼色,强按着她,跪在王夫人面前。
碧儿气恼地暗暗拧了他一下,本来是装的可怜楚楚,现在一急,到真有几份那种模样。
“夫人,少爷从来没让你失望过,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请相信少爷的眼光,没有比少奶奶更适合少爷的女子了。小的在此替少爷求个情,今天是个欢喜的日子,夫人你就接下少奶奶的茶吧!”君荣光在一边拱手向王夫人,旁边响起一片附和声,应景似的齐刷刷跪了一屋。
碧儿绝望地闭上眼,美梦正式破灭。
刚刚被抽走的梯子晃悠悠又放在王夫人面前,王夫人没好气地白了碧儿一眼,“罢了,看在问天和总管、大家的份上,我暂且先接受她,但是,如果她一年之内不给我生个孙子,我还是会扫地出门的。”
“那现在就扫……”碧儿冲口而出,何必等一年呢?一年之内,她不可能为君问天生个儿子,就是女儿也没有的。
君问天突地捂住她的嘴,把她搂在怀中,装着惊喜交加的样,“快,快,总管,上茶。”
碧儿急得脸通红,可哪里有她讲话的余地呢?
一杯热茶又端了上来,众目睽睽之下,她无奈轻移莲步,盈盈地把茶盘高举过头,跪在王夫人面前。
王夫人哼了声,不甘不愿地拿过茶杯,轻抿了一口,扔下一个大大的红包,甩袖走进内室。
一票下人忙不迭地上前和新少奶奶招呼,碧儿欲哭无泪地回应着,直想狠狠地咬上君问天几口。
王夫人说晚上不想吃油腻的东西,就在自己的房间用晚膳。一对新人在花厅用膳,君总管特地让厨房煲了几个汤,热气腾腾摆满了一桌。几个佣仆全给遣退到厅外候着。
君问天体贴地给碧儿倒了杯滚烫的花雕,看着她尽瞪着他,不动筷子。
“不想吃吗?”他挑挑眉。
“我想吃你。”碧儿气呼呼地把身子一扭。
君问天怔了半晌,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好啊,你想从哪里下口?”不放她走是绝对绝对明智的,不然哪有现在这种让人心荡神移的时刻,看她在烛光下绯红的脸颊,溜圆的双眸,就是无尽的趣味。
“我要一口一口把你的肉咬下来,让你痛不欲身。”她气不平地在桌下踩了他一脚,他吃痛地皱起眉。
“你是弱智吗?你早点休了我,就能早点娶美娇娘,何必和自己过意不去呢?这是多好的机会,你装什么深情,一脸的阴冷样,怎么看也不象?”
“我是考虑过这样子对自己有益才决定那样说的。你那么着急,是不是有人在等你?”他眼中闪过一丝疑问,没察觉,握筷子的手微微颤抖着。
“谁……谁会等我?”碧儿直眨眼,心中发虚。“我在舒园认识的男子,从老到小,十个指头都用不完,谁等我呀?”
“少爷,少奶奶,四海钱庄的韩少爷来访,人在客厅坐着。”君荣光恭敬地走了进来。
韩江流是曹操吗?想到他,他就到。碧儿偷偷吐了下舌,要见到韩江流,心中不由就欢喜不已。
君问天诧异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拧了拧眉,这么晚,江流过府有什么事吗?“请他到这边来吧,上点茶,如果没用膳,再多做几个菜。”
君荣光出去了。
不一会,两人听到外面响起脚步声,遮风的棉帘一掀,韩江流走了进来。
碧儿害羞地看过去,突地一呆。
碧儿难以置信地睁圆眼,进来的这个眼窝深陷、眉宇纠结、憔悴不堪的男子是韩江流吗?确切地来讲,他们分离还没有四十个小时,那时他还是温雅翩翩、斯文俊逸的,眼底最多荡着一层眷恋。
这期间有什么事发生吗?
“怎么,钱庄遇到什么困难了?”君问天和碧儿想到一处了,他拉着韩江流在桌边坐下,亲手砌茶,温声问道。
碧儿悄悄换了口气,耳朵竖着,难以自抑心中对韩江流的关心,可当着君问天的面又不敢流露出来,这演戏看来是要天分的,她忍得真要崩溃,巴不得君问天有个事被喊出去,让她好好地问问韩江流。
韩江流扫了一眼桌上的晚膳、房中四周摆着的火盆、碧儿座椅中的毛垫和脚底的脚炉,凄然一笑,谁会相信这是一对协议夫妻?他活脱脱是一个不识相的闯入者,对着昔日好友,羞愧地不敢正视,对着喜欢的女子,千言万语压在心底,这种让人窒息得不能喘气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一个大男人就得这样曲着过下去吗?
他真想吼出来、哭出来。
“钱庄很好,刚为大汗筹集了一笔发兵西夏的军晌,问天,你记得大都城里以前有家陆氏当铺吗?”韩江流哑声说道,冰凉的十指捧起茶杯,躲开碧儿关心的视线。
君问天点点头,“当然记得,十年前可是和四海钱庄平肩并坐的,后来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关了铺子,陆家大大小小也不见了。”
“说是当年有个客户当了个价值连城的玉佩,当铺几乎把现存的银两都垫上了。可是后来不知怎么货被窃贼盗了,陆老板不敢承担后果,连夜带着全家逃了。这些年他托人查访,原来盗货之人就是当货之人,他好象讨到了点说法,又回到大都城中,今早陆氏当铺又开张了。”韩江流说完,象是很累,大口大口喘气,目光幽幽地不知看向何处。
“当铺和钱庄做的是两种不同的行当,应该不会有冲突吧!”君问天心中寻思韩江流是不是担心以后生意被抢才忧虑成这样。
“呵,当然不会有冲突的。”韩江流苦笑一下。
“如果钱庄觉得周转不畅,飞天堡年末会有几大笔银子到账,我会让白一汉存进钱庄中的。”
“多谢问天了。四海钱庄只要有一个飞天堡这样的客户,在大都就是独领风骚、一览众山小了。我担忧的不是这个。”韩江流咬了咬唇,缓缓侧过身,允许自己以平静的眼神看向碧儿。“饭都冷了,要让人热一下吗?”
谁说只有女人有第六感官,男人一样敏感多疑,君问天刚想问韩江流担忧的是什么,听了他这一句问话,君问天心一怔,象开了顶天窗,一下就看出韩江流与碧儿之间的熟稔,再对照昨天他俩轻松的说笑,心已成明镜似的,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你们认识多久了?”他一点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妒忌,连斟酌都不愿,直接地问道。这样的熟稔不会是一天两天才会有的。
韩江流怔忡地闭了闭眼,想着怎么回答合适,没等他开口,一边的碧儿发言了,“夫君,你不知道韩少爷是我的恩人吗?”
韩江流呼出一口长气,心中却并没有减轻什么,反到是重重的失落。在碧儿的心中,他到底是个什么位置?
“恩人?”君问天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在你夫人故世的那一天,草原上不是刮了场怪风,我被风卷到了草原深处,昏睡了一天一夜,摔得连从前的什么都忘光了,韩少爷在来飞天堡吊唁的路上发现了我,把我救回飞天堡。那天,我娘亲还打了我,我蓬着个头,被拉着去见你,你说我该去找个大夫看看。”
“你莫名其妙对我吼了一通什么。”君问天全想起来了,心中一下释然,好笑自己刚才想歪到哪里了,“如此一说,我还得多谢江流呢!若不是江流救回你,我怎么能娶到你呢?”
“咦?”碧儿倏地抬头,想不到君问天会说出这样的话。这话的意思,娶她好象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幸好之前知道他是个精明冷酷的商人,现在才有很好的定力,不会把他的每句话都当真。
韩江流心中却是苦不堪言,回味过去,等于就是自己亲手把碧儿送给了君问天。上苍给他机会的,连碧儿都给的,是他顾了什么君子道义,才造成了现在这种状况。
“当时没想到舒二小姐会成为飞天堡的夫人,缘份的事说不清。”他是哑巴吃黄连,泪往肚中咽。
君问天轻笑,他一直都不是个幸运的人,现在老天终于要眷顾他了。
“我说呢,碧儿待人都不是很友善,为何对江流一幅温和样,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宠溺地瞟了眼开始脸慢慢涨红的碧儿。
“什么意思?讲得我好象很凶,我待谁不友善了?”碧儿眨了眨眼,责问道。
“江流,你看她这个样子叫温柔吗?”君问天嘴角勾起一抹爱怜的笑意。
韩江流痛苦的心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煎熬,这一幕看在他眼中,就是新婚夫妻间的打情骂俏,越发映照出自己的可悲、可怜,他不能再坐下去了,尽力挤出一丝笑,“心中记挂着你们今天来大都,没看天色,就直接跑过来了,耽误你们用膳,以后有的是时间相聚,今天我先告辞。”
“君总管已经吩咐厨房在做菜了,一起吃点才回吧!”君问天挽留道。
“是啊,外面很冷的,刚下过雪,路也不好走。”碧儿也在一边帮腔,不想和他这么快就分离。
“所以更要趁早走啊,再晚些,就更不好走了。”韩江流拱拱手,把刚刚解开的斗蓬又披上,人裹得严严实实的,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了。
君问天和碧儿见他这样,只得送他出花厅,一掀棉帘,碧儿不禁打了个冷颤,风冷如寒剑,迎面袭来。
“少爷,夫人请你去她房中一下。”一个小丫头踉踉跄跄地从小径上跑过来。
君问天皱了皱眉,“江流,恕不远送,改日再聚。”
“你我老友,无须如此见外。代我问夫人安好。”
“好的,碧儿,你回屋去,我一会就回来。”君问天看着冻得直发抖的碧儿,柔声说。
“喔,喔,你别管我,快去,不要让婆婆大人着急。”
两个人站在雪地中,目送君问天走远。上帝听到了她的祈祷,终于给了她和韩江流独处的时光,虽说很短暂。
“我送你到大门。”碧儿呵了呵手,陪着韩江流默默地向大门走去。脚下的积雪“咯吱、咯吱”作响,风刮起树上的残叶,四处飘零。
如果可以,他好想把她紧紧搂在怀中,温暖她、疼爱她;如果可以,能抛下一切,不做什么君子,他抢了她,从此天涯海角,永不分离。可以吗?看着她冻得脸青紫紫的,一句关爱的话,他都要考虑半天。“不要送了,外面冷,还是回屋去吧!”他万念俱灰地闭了闭眼,手握成拳,命令自己要有理智。
“没关系,就一点点的路,冻不死人了。”她嫣然对他一笑,压低音量,“你大冷天的跑过来,是特地来看我的吗?”
韩江流自嘲地一笑,永远直率的碧儿,让他心疼情动的碧儿,为何要让他看到她这么与众不同的一面呢?“嗯!”
“担心我会和君问天有什么,愁得茶饭不思、整夜不眠,直把自己憔悴成这样?”她清眸含笑,和他打趣。
韩江流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韩江流,你忘了我是谁吗?我是林妹妹,你唯一的林妹妹,我不懂什么闺阁礼仪,也不是没见过俊男、没被人追过的纯蠢少女,在这里,只有你给我那种温暖的感觉。也可以这样说,因为有你,我才觉得莫名其妙落在这里不是件坏事。韩江流,对我有信心一点,好吗?”她没什么恋爱经验,也说不来惊天动地的恶心情话,这种表白就是她的极限了。再落落大方,还是有一点羞涩,一抹红晕悄然在脸颊散开了。
“问天是我的好友,我们这样做,好吗?你和问天继续处下去,说不定你会发现他比我好?”韩江流言不由衷地怅然看着前方。
碧儿突地停下脚步,在她鼓作勇气的表白之后,怎么会是他摇晃不定的结果,心中蓦地一酸,“韩江流,如果想让自己死心,不需要找借口,你可以自动忽视我说过的任何话。确实,我现在是君问天的妻子,让你这样等着是不公平,也违背了你做人的原则。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会接受。你是骑马来的还是坐轿?”她无措地直搓手,忙把话题转开。
“真的能把你忘记,我会这样痛苦吗?”韩江流闭上眼,恨不得捧心在手,“从飞天堡回到大都这一路,直到现在,我快被妒忌失去了控制,睁眼闭眼都是你,你是一棵草,已经深深扎在我心里,拨都拨不去了。我……怕我等不到二年后,就撒手西去了。妹妹,想个法子,好不好?可不可以把协议提前结束,如果是有关银子还是别的,都让我来,你在他身边多呆一天,我就如坐针毡、如坠油锅。”
碧儿噘起嘴,想到自己让他如此痛苦,刚才的酸楚转换成一种不舍的甜蜜,她怎么能怀疑韩江流对她的心呢?“今天本来有个机会的,可惜被君问天破坏了。我想……以后还会有机会的。韩江流……”两个人恰巧走到院中的一棵大树下,后面跟着的丫头又离得远,她撒娇地看着他,“好想吻你。天气这么冷,如果身边有你,该有多幸福……我们依偎着,一起看书,一起听雪从树上落下来的声音,我给你讲我梦里的往事……”
“不要再说了。”韩江流颤栗着,他可怜的意志已近失控的边缘,再这样下去,他会劈头盖脸吻下去的,而那样的结果将是毁灭性的,“一定要有个法子,中止那该死的协议,我来想办法。妹妹,为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顾自己,我有空就会过来看你……。我不再胡思乱想了……等我消息。”他摸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手绢包,“我特地让人为你做的。”
“是什么?”女人收到意想不到的小礼物时,就会格外开心。
“回去再看。别冻着,快回去。我骑马来的,韩府离这儿就两条街,不远的。”
碧儿小心地把手绢包藏在袖中,心里暖暖的。手衬了衬,好象是个发夹、梳子之类的东西。
韩江流跃上马,灰暗的心情终于泛出点霞光,他急急地跑来,碧儿猜对了一半,是想确定碧儿的心意,还有……四海钱庄正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也是他人生中一次极高极难的一个坎。
没有碧儿的爱,他可能就迈不过去了。现在,他气清神定,对未来又充满了信心。
碧儿说了,她是他唯一的林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