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路回过头来,皱起了眉。裙子的红色在逆光之下看似燃烧一般。
“怎么了?赶紧过来啊!”
我咽了一口唾沫。
心想,怎么会?那不可能!
因为那人应该已经死了。梅菲也说过,无论怎样的恶魔之术,唯有命中注定的死亡之期不可动摇。
但是,我却真实地感受到了。和初次聆听路的琴声时一样。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咬破皮肤侵入血管。a小调的钢琴奏鸣曲在展开部中突然转变为长调,令人汗毛直竖。是单簧管五重奏曲最终乐章的崭新变奏。这也只是一刹那,立刻就被布拉格交响曲的主题所引导。旋律下本应无法飞翔的蝴蝶在飞舞。再继续沉浸下去可就不妙了。视野的边缘能看见梅菲的笑脸。我的内心会再次被热情所俘虏。
“YUKI!”
路急不可耐地呼唤道。我屈从了诱惑,穿过门。
地下室很宽敞。墙壁涂有明亮的奶油色,天花板的烛台里点着足够的火光,照亮室内。中间有座大桌球台,墙边陈设着带有古风的沙发,墙上展示有各类弦乐或管乐器。房间右手边的深处,甚至摆放着定音鼓。我扭转脖子,寻找仍在持续奏响的钢琴。
正在此时,演奏反复着唐突的转调,结果被强烈的不和谐音——仿佛以手肘或其他什么粗暴地敲击键盘一般——切断了。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响起了刺耳的笑声。
钢琴在房间左手边的深处。演奏者站起身,出现在翻开的翼状顶盖背后。是个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柔软的银发自然地垂至肩膀,身上披着宽松的长袍,脸上浮现出诙谐的微笑。
“路德维嘉,今天也还是那么可爱呢!看你那可爱的样子似乎仍是处女呢,是为了我而守贞的吧,太令我高兴了!”
面对一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令在一旁听着的我都不禁仓皇失措。路却面不改色地无视了,指了指我:
“如你所愿将歌德带来了哦……YUKI,知道这个没品的男人是谁吗?”
路的视线转向了我。我凝视着男人的脸,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尽管理性否定了它,但内心最深处的部分却坚信着。
“欸!这还真如传闻所言那样年轻。原来如此,的确是异国情调的长相呢,印度吗?中国?啊,日本?嗯,是日本。用那里的话来说,似乎叫做‘屁股粉嫩’对吧?是否真的屁股粉嫩呢,你会翻过来让我看一下吗?呀哈哈哈哈!”
男子走过来,在极近的距离打量着我,同时说着没有顾忌的话。我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感到不快。
“喔,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不过也没有这个必要吧?你貌似是从二百年后的未来远道而来,即使二百年后,我的名字依然受到上帝的宠爱,作为史上最强音乐家而留在世人的记忆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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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用力握住了我的手。我盯着他火焰般的蓝色眼睛呢喃道:
“……莫扎特……”
“没错。正是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幸会,歌德君。”
“——我确实十几年前就死了啦。”
莫扎特躺在长藤椅上,无精打采地说道。
在音乐史上灿然生辉的天才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于一七九一年,年仅三十五岁,便因病去世了。最后遗留下来的未完之作,具有戏剧意味的是,乃是为死者谱写的弥撒曲《安魂曲》。而且由于这首曲子的委托人长期不明,甚至有传闻煞有介事地称“莫扎特是受了死神的委托,为他自己创作了安魂曲”。
“像这样返回人间,也是拜安魂曲所赐呢。”莫扎特笑了。
复活……了吗?虽说大致是个荒唐的时代,但连这种事都会发生,还了得吗,我心想。死亡的命运不是无法改变的吗?
这个谜团立刻就解开了。那是因为莫扎特如是继续说道:
“上帝说了。那么美妙的安魂曲半途而废跑来天堂做什么,给我回到人间把它完成。”
他大笑不止,而我却哑口无言。虽不知道所言有几分认真,却合乎逻辑。正确地说,梅菲曾这样说过,人注定死亡的命运,即便恶魔也无能为力,能够驱使一切的只有那位高贵的存在——只有上帝。
“因为是我啊!只因是受到上帝宠爱的我,才受到特别待遇。”
没错,无论多么粗俗而又傲慢,此人乃是受到上帝宠爱的男人(Amadeus,阿玛多伊斯)。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因此歌德君,我在这里的事,请务必保密。”
莫扎特一骨碌地仰面躺下,
“要是被人知道了,就会有各色人等蜂拥而至吧。要是被妻子康斯坦策知道我身在维也纳,为了利用我一定会拼命赶来的。好不容易才合法地分开,落得个耳根清净……还有,萨利埃里老师也会跑来大肆抱怨吧。让我本人澄清毒杀的传闻,要我返还借款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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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明白了。”
我巡视着宽敞的房间。真就是间娱乐室。乐器倒是不少,但书写用具和乐谱却不见踪影。没有作曲的痕迹。
“YUKI。就算你想说,好不容易复活了那就重新开始作曲,也是白费力气啦。”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路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说,
“我已经对他说过多次了。因为莫扎特前辈可是我的憧憬、理想和作为目标的作曲家啊。但前辈似乎已经没有那个意思了。现在只是个游手好闲之人。”
“诶,啊,嗯……”
可惜的想法与安心感在我心中引起奇妙的摩擦。感觉也能理解上帝的心情。未完成的安魂曲,由弟子及后世的研究者等形形色色的音乐家补充,虽然做到了可以演奏的程度,但都一样引起听众的不满。可以对话,真想听由莫扎特本人完成的作品。另一方面,要是听了那种乐曲,弄不好一下子便脱口而出契约期满的口令,而有被梅菲摄走灵魂之虞。
“已经不想再操起笔了,特别是要我完成安魂曲,别开玩笑了,呀哈哈!”
莫扎特笑了,
“完成了的话,不就意味着必须返回天堂了吗?好不容易回到现世,最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直到世界终焉,都要在地上优哉游哉享受欢愉。”
最想要的东西?
“就是这个。”说着,莫扎特以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做出圆圈状,而用右手的食指多次在这圆圈中伸进去抽出来。我不禁皱起了眉头。“初恋情人啦!”
就算你做着那么猥琐的手势,对我说出那种酸溜溜的话,我也很为难……话说,初恋情人?难道是——
此时,钢琴旁的小门打开了。
“****斐,来客人了吗?醒来发现你不在身边,我好寂寞。”
出来的是睡衣姿态的年轻女性。一头有些凌乱而饱满的铂金色秀发,衬托出耀眼夺目的美貌,从不检点地缠在身上的布料中可以窥见露出的肉体。虽然****斐这个叫法令我有些吃惊,但当然不是指我,而是说的莫扎特。沃尔夫冈在德意志圈内属于司空见惯的名字。
“哎呀!”
她瞧见坐在沙发上的路之后,眉梢高高挑起。路吓了一跳地直起身。
“路路!你过来玩啦,我好想你啊!”
她朝路奔去,一把抱住,揉擦着她的脸颊。被推倒的路手脚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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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想将你收作标本般可爱哦。肌肤也那么光滑有弹性。”
“放开我好难受!都无法呼吸了!”
“无法呼吸的话,吃蛋糕不就好了。”【4】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啦!”
“不明白的话,吃奶油面包不就好了。”
真是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凝视着那名压在路身上,毫不留情亲吻她的女性。
“玛丽,因为你是女性,所以原谅你对我可爱的路德维嘉出手,但至少衣服穿穿好吧。歌德君可是从刚才起,就用充满****的眼神盯着你的美腿看哦?”
“才没用那种眼神看呐!”我朝莫扎特大吼道。
话说回来,刚才是叫她玛丽了吧。那么说来,那名女性果然是,难道说——
“啊,我来介绍一下。我的情人,玛丽·安托瓦内特。”
那天真不知道经历了几度哑然,但这次却是决定性的一击。
玛丽·安托瓦内特……
生于哈布斯堡家族,后被卷入革命,苦命的法国王妃。
“……不、不是应该已经被送上断头台了吗?”
“是啊,没错。”玛丽小姐欠身说道,“拜那所赐,我脖子的冰肌玉肤上都留下伤痕了呢。”
乍一看,脖子上确实隐约带有一圈红色印迹。
不对不对,不是留不留伤痕这种问题吧?
“所以说,一起回来了啊。”莫扎特笑了,“我对上帝说了,要让我返回人间完成安魂曲也行,但不能白干。得让我最爱的女人玛丽也一起来。”
我张开的嘴都闭不拢了。说起来,莫扎特六岁被召进宫时,对当时七岁的玛丽·安托瓦内特一见钟情,甚至还向她求婚来着。那份初恋没想到经过了四十年才终于实现。而且还对上帝颐指气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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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我好开心,我也爱你,因为你让我得以重生!尽管在这之前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且慢,玛丽,想搂抱我时就在床上,****着身子。怎么说,我也只是对你的身子感兴趣啊,呀哈哈哈哈哈!”
“我明白!所以才对上帝说‘让她以二十岁的身体复活’对吧,托你的福,我也成了永远的二十岁啦,真是无比幸福!”
“啊,当然,我会永远只爱你的肉体。安魂曲我是一个音符都不会写的,就这样直到世界的终焉一直怠惰下去!”
怎么搞的,这对情侣……
“无聊的闹剧就到此为止吧!”
从沙发上起来的路,一面整了整被揉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一面说道,
“你认为我为什么把YUKI带来,前辈不是有什么话想问吗?赶紧把正事办完。”
“嗯?”
莫扎特从藤椅上起身,
“是啊。玛丽,你先回避一下。你在房里的话,美色诱惑太强,总让人想聊些下流的话题。”这哪里是玛丽小姐的错啊!
“那么,路路,跟我来卧室。我找到了些挺适合你的衣服。”
“我可不是换衣人偶啦!”
“不是人偶的话,吃千层派不就好了。”
“你多少听我说啊!”
“不听你说的话,吃羊角面包不就好了。”
玛丽小姐把路拖进了卧室。这样做好吗?既不会危害她,又变得耳根清净了,这样也好。我朝莫扎特转过身去。他朝卧室的门看了一眼,叹口气道:
“路德维嘉的可爱,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在不断增加,但性感魅力却十年都没长进呢。真想让她从玛丽那里多学学。”
“啊,对了。我有话想问。”
是先前没能问那些音乐家们的话。据我所知,历史上莫扎特应该与相当年轻时候的贝多芬见过一面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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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她,那个,一开始……就是女孩子吗?”
半吊子的坦率说法,变成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的表达。不出所料,莫扎特歪了歪脑袋:
“是指一开始就来月经?”“才不是!你在想什么!”“难道是指一开始就是处女吗?”“一开始当然是处女啊!”“这么肯定,也就是说你自己确认过了吗?”“请你别再想那种事了!”
受了流水般******的炮轰反倒认真发起火来的我,抬起肩膀深呼吸,让自己镇静下来,在椅子上坐下。
“……啊,抱歉。我会好好说明。”
深呼吸之后,详细做了说明。诸如,贝多芬是那般年轻的女孩子,实在令人惊讶,莫非和我自己一样,是被召唤来替换了身体返老还童的之类。
在我所生活的世界,贝多芬是一位众所周知名叫路德维希的男性,这事我却隐瞒着没有说。因为难以判断究竟该不该告诉他。
“返老还童的事还真没听说过呢。”莫扎特说道,“她三岁还是四岁不就来维也纳了吗?从那时起就开始作曲,似乎相当受欢迎。说起神童,原本应该是我的代名词,完全被她给取而代之了呢!”
“……请问,莫扎特先生不是在此之前就见过路了吗?”
“为什么?我在那孩子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死了啊。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几年前呢?总之是在死后啦。是海顿师父领着来的,说是无论如何想见见我。那时的路德维嘉是会让人误认为天使的幼儿,我和玛丽都对她一见钟情……”
莫扎特所说的恋爱故事,我几乎都没听过。果然和我所知的贝多芬的生平完全不同。并未和生前的莫扎特见过面。
历史已经被相当程度地篡改了。
下次去找海顿大师问问看吧。他曾教过小时候的路,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但那人肯听我说话吗?感觉会二话不说被带去道场,用比试的名义把我打个稀巴烂。心情真复杂。
“话说回来,轮到我的事了,可以不?”
“诶,啊,好的。”
对了。原本我被带来这里就是——
“想问的是?”
“当然是二百年后的事情。”
好吧,我就知道是这样。
“我的安魂曲怎么了?我可是一半都没写完就撒手不管了啊,有没有被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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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个。”
果然还是惦记的啊,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搜索记忆。由你的弟子和研究者各自增补完成,即便二百年后也频繁演奏。当我如是告诉莫扎特时,他大声笑道:
“呀哈哈哈哈哈哈!那可太好了!果然我不完成也没问题啊,这一来我就能毫无顾忌地逍遥度日了。”
为了那种打算才问的啊!真该骗他说遭了上帝的天谴。
“还有一件事让我在意,是萨利埃里老师啦。”
莫扎特一副似乎更加愉快的表情说道,
“将我毒死的这个毫无根据的传言还遗留着吗?”
“既然复活了,就至少还人家清白如何?萨利埃里老师对这件事可耿耿于怀呢。”
“也就是说,二百年后这个传闻还继续留着对吧。呀哈哈哈!”
岂止如此,毒杀说甚至还被拿来当作电影和戏剧的素材哎。萨利埃里老师真可怜。
“……嗯?电影?那是什么玩意儿?”
啊,对了。这个时代还没有那种东西。
我向莫扎特说明,这是远比连环画剧来得进化,还附有声音和音乐。他“嚯嚯”地感佩了一声。
“但是,我的音乐也在那电影什么的里面用到了?不是歌剧?交响曲也好,协奏曲也好?哼。可不是为了作为戏剧伴奏曲而创作的啊。分割成片段听吗?二百年后的家伙用那种方式倾听,能真正理解我的音乐获得感动,再回过头来给予我褒扬吗?不会因为奇怪的聆听方式而轻视我的作品吧?”
莫扎特的口吻中渗透着执著。到头来你也一样啊,我仰视着地下室的天花板心想。就那么在意后世的事情吗?音乐家还真是一帮名誉欲望露骨的俗人呢。是因为这个时代的缘故吗?还是说,我的父母和他们周围的音乐人们,要是窥探他们的真心,也都是这样的吗?
然而我在莫扎特宛如孩子一般澄澈的眼眸中,却发现了一丝阴云。海顿大师也好,萨利埃里老师也好,还是朝我聚过来的年轻音乐家们,所有人的眼中都映照出的不安之色。
那是什么,究竟为何如此不安,明明是自己死去以后的事。
看来我就像是被召唤来专门回答这些问题的小丑一样。如你所愿,我就说些可笑的事吧。
翻遍记忆,抽出祖父曾经说过的一个故事。
“……嗯。法国有一位叫做莫里斯·贾尔的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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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从没听说过呢。”
“那、那是距今一百年后才出生的人。”
是个生于二十世纪上半叶,在电影音乐领域叱咤风云的人物。曾凭借《阿拉伯的劳伦斯》等三次获得奥斯卡最佳作曲奖。
“那人凭借《印度之旅》第三次获得奥斯卡最佳作曲奖,但在获奖演说中他却这么说……”
“莫扎特没有被提名实在是太好了。”
……那一年,除了最佳作曲奖之外,几乎包揽所有奖项的便是《莫扎特传》。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扎特后仰着大笑,
“你还真是有趣啊,歌德君!”
由于笑过了头,他用大拇指拭去渗出的泪花。那算是多如繁星般赞扬莫扎特的故事中,我最为心仪的一则。但有趣的是莫里斯·贾尔,不是我。
“那么,直到那部电影出现的那年为止,我好歹得留在人间去领奖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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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莫扎特府邸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宅子完全淹没于树丛形成的浓郁黑暗中。原来如此,为了不让世人知道自己还活着,所以就一直生活在地下室啊。食物之类的该怎么办,难道说因为上帝赐予了长生不老,所以没那个必要吗?
“真是的,每次来这里都是老样子!”
路正赌着气。据说那之后,玛丽小姐让路试穿了十件左右的裙装,还摆弄她的发型。眼下也余音未散,她的红发上依然装饰着白色的花。玛丽小姐的品味似乎并不坏,所幸非常美。
“到底怎么搞的,那两个人。复活以后就一直在地下室闭门不出,似乎每天‘干个不停’的样子,但究竟在干什么呀。难道说是在演奏二重奏曲?怎么可能,玛丽又不怎么精通乐器。”
“诶……?”我不禁凝视着路的侧脸。不是吧,我说你,“干个不停”除了那种事,想不出其他的了吧。就连我这个高中生都懂。莫非这家伙,对那种事一无所知?面对莫扎特的直接******能够保持冷静,并不是随便应付过去,而是根本就没能理解吗?说起来,似乎将歌迷俱乐部那帮人的目的也误认为是剽窃。
“十年都呆在地下一步也不出去,难道不会觉得憋闷吗?我可是听说莫扎特前辈享乐成性。要是换我过那种日子,不疯掉才怪!”
“一步也不出去……?”
“据说是一步也不出去哦。海顿师父也这么说过。”
那无论怎么说都显得异常。即便不想让人知道还活着,夜里散步或去远方旅行之类,明明还是可以偶尔歇口气的。
“总之,莫扎特前辈的想法,我是完全搞不懂啦。每次见面尽开些奇怪的玩笑。”
路朝宅邸瞥了一眼,夹杂着叹息声嘟哝道,
“那人要是不那么粗俗,不那么烦人,不用那么奇怪的声音笑,不自我吹嘘,不好女色,热心事业的话,还是个不错的人呢。”这不被你全盘否定了嘛!
回公寓也就步行的距离,我和路走在幽暗的夜路上。每走一步似乎都感觉疲劳渗入鞋底。
“YUKI,今天感觉怎样?”
走在前面两步的路回过头来问我,
“你应该明白,平时对你的评论文章赞不绝口的都是些什么人了吧。这下应该感觉幻灭了吧?总算深切感受到你的工作无聊透顶了吧?”
“也是,确实感到有些无聊了……但为什么路要特地这么做?”带着我到处转,就是为了让我体会那种事吗?
路停下脚步,不高兴地皱起了眉毛。我也不得已停了下来。
“不是说过吗,我可曾是歌德的粉丝啊!结果你却整天围着乐坛,做些下三滥的工作浪费笔力,还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这种仅仅拼凑些稗贩之语的工作赶紧放弃,真希望你回归本来的艺术创作上去呢!”
我挠了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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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都说了,总之我不是歌德,路也是这么说的——”
“我的意思是说,你赶紧给我变回歌德啦!”
路倏忽之间转回身,大步朝前走去。我则以萎靡不振的步伐紧随其后。
我心想,有意见就跟替换身体之前的歌德去说啊。干嘛选择我这种同诗歌戏剧没有缘分,既无文采,又无创作热忱的小鬼呢?
“你的心中,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丝热情吗?”
路背朝着我说道,
“面对世界,难道你就没有一句想要歌唱出来的语言或想法吗?我才不信呢,什么也不想去传达,而仅仅行尸走肉般活下去。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至今为止听过的她的话语中,这是最震撼我内心的一句。但我却连窥探她表情的勇气都没有。明明只需走快些就行了。
“和你比起来,那些俗人音乐家至少还算活着呢。你以为他们为何一个个都对自己的作品流传后世那么在意?”
我一边走着,一边注视着路的红发在黑暗中透露出的些许火焰。照亮我们的只有月光。
“你或许称之为名利欲或虚荣心。但,并非如此。音乐家只是在害怕啊。害怕被人遗忘,害怕自己的音乐再也不会传达到任何人的耳中,再也不能触动任何人的心灵。”
路踏在人行石板上的脚步声,听起来宛如中提琴的拨奏曲一般。
“没有人听过的音乐不是音乐。仅仅是振动空气而已。”
真不可思议。相同的话,感觉我在很久以前就曾听谁说过。不是爸爸,就是妈妈。音乐家们都思考着相同的问题,抱着相同的不安,即便如此依然还要继续歌唱下去的吗?
“……路也感到不安吗?”
好不容易问出口了这句。
红色礼服的背影在林间小道的拐角处站住了。滤过树梢的月光打在她回过头来的脸颊上,映衬出银色。
“不安啊!不论多么相信自己的天才都一样。”
她将手贴在自己的胸前,用纤细的声音低语道,
“即使那位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如同大海一般的巨匠,如今也被遗忘殆尽。忘我地收集巴赫的乐谱,只不过是我们的工作。听众却并不理睬。一想到任何音乐都将这般风化殆尽,内心深处就感觉仿佛冻结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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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儿,路沉默了,垂下眼睛,因感到寒冷而身体震颤。脸上浮现出的表情仿佛在说,真不明白为什么会说起这番话。
所以我忽然开口道:
“不要紧的。”
由于路抬起了眼,我停顿了一下。
接下来要说的,不也还是拿听来的故事拼凑出来的吗?正如她所言。我的心中没有任何热忱,也没有想要吐露的思想。这样的我,不可能把想说的话传达给任何人。
但,路以比月光还要冷厉的目光凝视着我。所以我再次说了起来。从父亲与祖父那里听来的,转手赠送的诗歌:
“不要紧。再过不久,一个叫费利克斯·门德尔松的人就会诞生。他是个极其热衷于研究的音乐家,举办巴赫《马太受难曲》的演奏会而大获成功。”
路睁大了眼睛。
“演奏马太?……那么复杂的曲子?”
“嗯。于是乎整个欧洲将重新发现巴赫大师。正是因为你们音乐家并没有被忘却啊!杰出的音乐不会消亡。”
“我也想听一听马太!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路那双褐色的眼眸在闪耀。我稍稍避开了视线,缄口不语。
“啊,不……嗯,因为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恐怕……难以办到吧。”
“唔……是吗,真遗憾。”路撅起了嘴,“为什么会花去那么长的时间呢?明明音乐的妙处无时不在,没有改变。”
我稍作思考,便再次开口道:
“爷爷曾说过。音乐每一百五十年就会发生变化……不到一百五十年,就产生不了下一个时代的崭新的音乐。为了人类有所改变,为了领会古董的真正价值,需要如此漫长的时间。”
路仰视着天空深呼一口气。吐出的白色气息在月光下飘荡。
“一百五十年啊。离巴赫大师出生还……嗯,不到一百五十年呢。是吗?难道说我们跑得太快了吗?也许吧。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想放缓脚步呢。因为在这前方,前方的前方,真想早点看到啊。”
路紧紧盯着摊开的双手,接着将视线转回我的身上。
“一百五十年后,世上的音乐怎么样了?还有,我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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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仿佛低吟般说着,以纤细的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是吗,我心想。你也想知道啊。因为不安。
明白了。为了让你哪怕一时忘却这寒冷的感觉,我就再说些拼凑的故事吧。
这是从谁那里转手稗贩来的啊。对,好像是从父亲的友人,一位吉他手那里听来的。
“……有一个叫厄尔·帕尔莫的人。”
路默默地盯着我的嘴唇,等我说下去。
“虽然现在还没有出生,是个在美国新奥尔良活动的鼓手。所谓鼓手,那个,就是指专精于打击乐器的演奏家啦。”
帕尔莫在一九四九年,参与演奏了钢琴家法兹·多米诺的曲目《TheFatMan》。于是,他在历史上第一次拍打出了“基调强节奏”。
“……基调强节奏?”
路重复了一遍这个从未听到过的名词。
“嗯。是新奥尔良的鼓手们创始的节奏模式。虽然他们自己似乎更加简单地称其为‘2&4’,也许是因为这个名字更加容易理解吧。四拍子的第二拍和第四拍上,用小鼓拍出重音。整首曲子中一直那样。”
“你说整首曲子中一直那样?”
路瞪大了眼。那也是啊。是你从未听过的音乐。能想象吗?
“此后基调强节奏转眼就涵盖了全世界的音乐。毫不夸张哦,所有的曲子都以那节奏模式为基调了。”
“所有的曲子?一直那样吗?不会觉得吵得不得了吗?”
“是很吵啦。但是,却让人心里热血沸腾。”
你要是听了,恐怕也能理解吧。二十世纪的音乐,为了最快地传达到内心,为了最深地撼动心灵,一味地钻研节奏跳动。所以你还不知道,距今一百五十年后诞生的崭新音乐名称:摇滚。
“是吗。难以想象呢。哼哼,是什么样的人们在什么样的光芒与旗帜之下,聆听着那种音乐呢?”
路流露出的笑容,宛如河面上点缀的星光。
“那之后呢?一百五十年后的音乐在其他方面又有了哪些进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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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气,将视线从路身上移开,看向公园幽暗的树丛。热量仿佛被吸入了黑暗中。别的更加黑暗的热量则从某个深处渗了出来。
“只有那一个。”我呢喃道。
“……只有那个?”
“嗯。有所改变的只有那个。新生的只有基调强节奏……其余的,和今天比起来没有多少变化。”
我明白路的目光忧郁黯淡。是吗,她说着,再次背向我,朝前走去。我朝她的背后继续无言地说道:节奏之外的一切,我们都没有进步。和声也好,旋律也好,构成的戏剧也好。要说为什么,那正是因为有你啊!因为你将所有的都完成了。所以查克·贝里这样唱道。米克·贾格尔、乔治·哈里森、杰夫·林恩也都高唱过同一首歌——《超越贝多芬》(RollOverBeethoven)。你将君临下一个百年,再下一个百年,一直统治下去。而那样的成就,今后的你将不断构筑。孕育出九部交响曲,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十六首弦乐四重奏曲,五首钢琴协奏曲和仅有一首的小提琴协奏曲与歌剧,以及无数的变奏曲、歌曲和小品,然后,然后——
于一八二七年的三月二十六日,死去。
猛烈的寒气包裹着我的皮肤。为了不被察觉,紧紧地收了收大衣的前襟,屏住呼吸朝前迈步,跟在路的身后。贝多芬确实要比歌德更早去世。如果确如梅菲所言,那便是无法改变的。在那之前,我该怎么做?继续这仅仅将稗贩之语写在纸上的工作,湮没在这维也纳的喧嚣之中独自生活吗?那以后的我该怎么办?连相互倾诉的对象也没有了的我,将如何度过这残渣般的人生?无法传达给他人的语言并非语言。仅仅是嘴唇与咽喉的振动而已。能够耐得住那种空虚吗?
这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突然涌起的狂乱而奇妙的感慨。路又如何?我是我,她是她吧。为什么非要把我的人生同她结合在一起思考啊?
就在回到住处,准备各自回房之时,路在打开的房门另一面小声说:
“我对刚才的事表示抱歉。请原谅。”
“诶……?”
我朝她的脸看了一眼,手停留在门把手上。那还真是一张感到过意不去的脸。刚才的事?
“就是骂你只是拼凑些稗贩之语的事啦……怎么说也还是相当精彩的拼凑。算是对你有一点点刮目相看了。”
我挠了挠头发,心想,你别这样。为什么在我心情乱糟糟的时候,你却来道歉啊。像平时那样轻蔑我的话,还好受一些呢。
“但,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别干音乐评论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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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之所以写评论,不正是为了正面聆听音乐却不受其感动吗?”
我放在门把上的手滑落了。昏暗的走廊上,只有路的眼眸闪烁着光芒。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啊,我无言地埋怨道。明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为了不让梅菲的手接近我的灵魂,为了不使内心激荡,我接下了评论的工作。那样一来,对于多数音乐就可以像对待玻璃柜中的标本一样,冷漠处之,也可以不必轻易拒绝鲁道夫殿下的音乐会邀请。
“只要读了你的文章,那种事立刻就明白了。”
路不知为何,仅仅在这个时刻,以仿佛就要融化般温婉的声音说道:
“而且……自那以来只有我的演奏会,你一直就没有出现过不是吗?”
说着,她便有些害羞地背过脸去。
我心想,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嘛。去你的演奏会我办不到。无论以怎样事务性的心情武装起来去你的演奏会,到头来也绝对会被那份美所吞没。其实我是真心想去啊!想坐在最前排聆听你的钢琴!但我办不到!
或许是看穿了我复杂纠结的心思吧,路说道:
“难得住在隔壁,一定要把你变回歌德!”
晚安,留下这么一句,便关上了隔壁的房门。
我回到自己房间,只见窗前有个人影。面朝夜空,大大的三角耳的轮廓,仿佛探听风声似地摇曳着。
“那个女孩,还真是很危险呢。”
梅菲看着窗外呢喃道。她坐在窗框上,脚伸在窗外。时而吹起的晚风梳弄着她的黑发。
“原本理应只有我能踏足的,YUKI心中重要的房间里,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她涉足了进来……啊啊,多么令人心焦的思念!YUKI,请抱住我,让它平息吧!”
“你就给我去河里玩吧。多瑙河的河水想必十分凉快吧!”
我脱去靴子扔在了墙边,一头倒在床上。
要我变回歌德?饶了我吧。别管我的内心。我可觉得自己的灵魂更要紧啊。
梅菲飘然在空中飞舞了起来,在我身旁随意躺下,身体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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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并非都是坏事。YUKI也应该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想听地道的贝多芬的音乐了。”
“才没那回事呢。”
“也快抑制不住****——”“给我出去!”
我将梅菲从床上蹬了下去。
“虽然我觉得那种SMplay对于YUKI来说还太早,但如果你希望的话。”“求你了,别来烦我!”“呀,连放置play也……”“少罗嗦!”“你很吵啊YUKI!”路的声音之后,紧接着传来咚地敲墙声。我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
梅菲哧哧地笑个不停。
恶魔所说的,虽然很不甘心,却是事实。我结果还是每晚背靠墙壁,倾听着路的琴声。透过墙壁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因为是练习,所以路也经常返回去,多次弹奏同一处地方,或觉得厌倦了而中途作罢。因此并不能很好地品味演奏,说是得救了也不为过。
要是放弃回到日本,像这样一直生活在维也纳的话。
终有一天,会不敌诱惑也说不定。希望在舞台前正面感受路的音乐的心情,已经快压抑不住了也说不定。
“要是YUKI知道了她眼下正在谱写的曲子是什么的话,恐怕一定会坐立不安才对。”梅菲低语道。
“我没兴趣。”我撒了谎。眼下路正在谱写的曲子?是什么?我可不是什么能够流利背出创作履历的音乐评论家。但对梅菲的说法相当在意。仅限于这种时候,梅菲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我的心里留下让人耿耿于怀的话。真是个恶魔般的女人。实际上,就是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