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过了河口,朝东拐,进了东河,又走了近一两个小时,到了姚沟小学,再往前就无路可走了。我们只好弃车步行。到了一个三岔路口,面对绵延不断的大山和沟壑纵横的小路,我们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才能到达我们要去的豹子窨了。
正犹豫着,看见三四个农民从山路上走下来,就迎上去问,到豹子窨走哪条路?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胡子乱糟糟的人,他睁着黄多黑少的眼睛看了我们足足有五秒钟,说,去打猎?他身边的人眼里就都露出敌意的目光。
我们连忙解释,不是打猎,是扶贫工作组。这些人脸上的敌意才淡去。还是那个为首的半老头子说,从这条路上上去,走半里路往东拐,再走一里看见土地庙了,往西,再走,有一个水塘,走左手……我们看着他比划的手,心里更乱了。
我对他说,你现在干啥去,能不能给我们带个路?
他把背上的蛇皮袋往上扛了扛,说,没看见吗,我到河口卖芋头种啊!
我说,我们给你钱。你的芋头下次还可以卖
他说,那不行!我答应了人家今天给送去的。
我说,你这人,咋是个死脑筋。我们给你五十元带路费。你那些芋头能卖多少钱啊?况且明天还可以卖。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说,不行,我答应了人家的。再说,耽误一天是一天的事哩。
我们摇摇头,这人!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豹子窨。这是个全县最偏远的自然村。村民组长告诉我们,翻过对面的山,就是另一个县了。简单的洗嗽过后,在组长家吃了顿捞面,我们在月光下到村子里走了走。两面高耸的大山夹着一条小河,准确地说,是一条小溪。走上十步八步,就会看见溪流汇聚的地方形成一个镜子样平静的小湖,湖边有一丛丛的竹子。撇开贫穷二字,这地方不失是个山青水秀的风水宝地。
第二天,我们对村民组长说,带我们去村里最困难的人家看看吧。他说,好,就去老光棍家吧。没想到,在村子的最南端,我们又见到了昨天在三岔路口碰到的那个卖芋头种的人。他今天穿了一件咔叽布做的蓝军便服,头上戴着一顶落满灰尘的蓝军便帽,正蹲在门前的大石头上吃湖汤呢。老远看见我们就端了粗瓷老碗站起来,招呼,来,吃饭。村民组长说,让人是礼,锅里没多下米。麻山叔,你锅里还有饭没有?我们这才知道这人叫麻山。麻山说,有哩。多的太太。随行的老韩看见了老碗里的洋芋糊汤,抽了抽鼻子,说,真香。麻山说,洋芋糊汤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哩。香!
组长打断麻山的话,甭贫了。这几位是县上扶贫工作组的,来你这儿了解了解情况,好好配合啊。
麻山和我们坐在三间土坯垒起来的房子前,说,山大,沟深,路远,穷啊。我们知道,交通不畅确实是造成偏远山区贫穷的主要原因。我对麻山说,你门前这片水塘多好啊,可以养多少鸭啊?你屋后这面坡多大啊,可以放养多少鸡啊?
麻山说,不是没想过,一是没有钱做本钱,二是没技术,弄不好,来一场瘟疫,连本钱都没了。
畜牧局来的老韩点点头,是啊!技术确实是个大问题。
公路局来的老赵说,看来我们的工作还没做好啊。全县的通村公路步子还是迈的太慢。
告别麻山的时候,我掏出四百元给麻山,说,开春了,买些鸭苗,先放养到水塘里。老韩老赵各掏出三百元,说,凑个整数吧,买些鸡,买几头羊,先养着……
麻山说什么也不要。他说,这咋能行?这咋能行?我说,麻山,这就当是我们借给你的,等你挣到钱了再还给我们好吗?麻山到底还是在窗台上拿了半支铅笔,在一张烟盒纸上写了借条才接了我们的钱。
一转眼,我们离开豹子窨已经三年了。这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他问,您是吴组长吗?我还没反映过来,那边就说,我是麻山啊!吴组长,您还记得我不?我是麻山啊!豹子窨的麻山!
我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那个满脸胡子拉杂的男人一下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说,我是老吴。你还好吗?他说,好着哩。好的太太。要谢谢你们哩。路通了,电通了,这不,电话都安上了。我们村里有技术站了……对了,我明天结婚,要请你们喝酒哩!一定来啊!还没等我答应,他那边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约了老韩,老赵,说,我们给豹子窨走。已经退休了老韩说,吴书记,你能走开啊?我说,我给自己放假了。老赵说,好啊,跟着书记腐败一回。我们就驱车向西,直奔豹子窨而去。
这一回,我们的车直接开到了豹子窨村。从姚沟小学到豹子窨虽然还没有打水泥路面,但基础已经修好了。老赵说,下个月就打水泥路了。
见到麻山,他的小院还是那个小院,但明显整齐干净多了。门前的水塘里鸭鹅成群,院子左手土坯垒的养鸡场能听到鸡们争食的吵架声。我们问麻山,媳妇呢?客人呢?一身廉价西服的麻山,脸盘子刮的呈青色。他笑呵呵的说,老婆子在屋里做饭哩。客人就是你们三个。
在院子那棵梨树下的石桌上,麻山的老婆端上来四个凉菜,春笋、菠菜、豆芽、最奢侈的是一盘粉丝。麻山拿来一瓶啤酒墩在桌上。就在我们心说,麻山也开始喝啤酒了的时候,麻山紧接着拿出的酒盅却让我们大吃一惊。他拿出的是大拇指盖大小的喝白酒用的白瓷酒盅。
麻山没有看到我们眼里的惊讶,他用牙咬开酒瓶盖,给我们面前的酒盅里滴酒不漏的斟满酒,说,这酒好。不贵,喝着还不辣!真他妈好酒。
我们互相望了一眼,都没有说破。在那个山村的院子里,在那棵含苞待放的梨树下,悠闲的喝着酒,悠闲地听麻山说感谢党的富民政策好的话。
这第三次见面的结果是,麻山把借我们三人的钱都还给我们了。他说,借的就是借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