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峪里藏着四个自然村,两千多户人家。峪口正对了省道商洛路。从峪口往西是去洛城,往东可去商州。葫芦峪的人祖祖辈辈要上洛城,下商州,就要从深深的葫芦里走出来,走出峪口,才能去城里逛世界。
改革开放后,农民有钱了,第一件事是吃饱,吃饱了干的第二件事就是盖房子。顺理成章的,峪口就成了木料交易市场。山里人掮一根檩,几根椽就能换回买小麦、苞谷的钱。塬上的人粜了粮食就能买到盖房的木料,盖了四间大瓦房,儿子就能说下媳妇啊。
市场形成了,就有了市场的规模。沿着顺峪而下的小河两岸,盖起了简易房,在房的周围有搭起了各色各样的简易棚。商店、饭店、药铺,就连村上的信用社、代销店、初级小学都迁来了。在这个自然形成的小集市上,最让葫芦峪人放不下也离不了的是位于集东头的药铺了。
三间土木结构的低矮瓦房,东边一间是老中医,人称“董三付”,七十多岁,终年穿着对襟中式衣衫,留着五寸长的胡须,不黑不白,整个一个灰青色。瘦瘦的身板硬郎郎的。双眼炯炯有神。他要直视你一分钟,你就不由得低下了头。山里人身子骨没那么娇气,有个头疼脑热,在他这儿,三付药就没事了,回家照样砍柴挖地。西边房里住的是老中医的孙子。孙子卫校毕业后,没有安排,就自己开了一家诊所。人们都叫他“小董医生”。孙子学的是西医。孙子总对爷爷说,您的中医不行了,我的西医治病快,又简单方便。来了病人,在爷爷这儿看了,爷爷给包了三付草药,用麻线绑了,说,记住,一付药熬三次,三次混合,分三次喝下,三天准好!人一走,孙子就笑爷爷,那病还要三天啊,我一天就让它好了。又有病人去孙子那儿看了,孙子先给量了体温,又用听诊器在病人的前胸这儿按按,那儿按按,就打一针,开两天的西药片子,说,没事,两天就好了。病人还没走,爷爷就咳嗽,那脸上的表情是不屑一顾。
慢慢地,到孙子那儿看病的人多了,原因是孙子那儿看病花钱少,见效快。到爷爷这儿看病的人多是些老年人,他们相信中药能剜根。孙子对爷爷说,你的三付药老是十元钱,我两天的药才是五元。爷爷说,你那能治病吗?孙子说,两天不得好,他自己就来了,再看,再开药啊。你一下子给他开十几块钱的药,他总是嫌贵嘛。这就是做生意的诀窍,您老不懂啊。爷爷就摇头。
那一年,从商州、洛城传来一个消息,说是全国出现了一种流行病,叫“非典”。死人无数,国家暂时还不能根治。据说都传到一岭之隔的华阳了。州里、县里的板蓝根冲剂价格一涨再涨,并且货是供不应求。孙子连夜就去了州里,四处托人购了大量的板蓝根冲剂。第二天却不卖,又去洛城想办法弄了一批压在药房。过了不到一个礼拜,风声更紧了,谁家有人一咳嗽,就怀疑是“非典”,就赶紧要量体温,送医院。从州里、县里回来的人都知道了要喝板蓝根能预防这种病。就有人来问孙子,孙子说,是啊!现在只有这板蓝根才能救命啊。来人就要买。孙子先说,货不多,然后就说药贵了。来人说,药贵还有钱贵?孙子说,确实贵了。来人说,多少钱?孙子说,十八元。来人说,那么贵啊?原来才六元嘛。孙子说,就这还没货。过几天说不定卖二十呢。
那人狠狠心买了两包走了。葫芦峪的人知道板蓝根能治这种谈“非”色变的病,知道小董医生这儿有,就揣了买衣服、孩子上学的钱来买药。小董医生看着涌到门口的人群,心里乐开了花。一包二十元。有人就喊,早上不是十八元吗?小董医生说,涨价了。就不再说话。人们在钱与命之间,还是觉得命比钱值钱。买!
小董医生晚上在席梦思床上把钞票数得哗哗响,睡梦里都笑出了声。在东边的房子里,老中医却咳声叹气。在房中走了一晚上,头摇了一晚上。
小董医生睡到日头一竹竿高了,才起来准备迎接又一个挣钱的日子。他开了门,门外没有了早早等着买板蓝根冲剂的人。在爷爷那边的场院里,爷爷用三块大青石支了一口大铁锅,锅里红通通的液体翻滚着。爷爷正用了大铁勺给周围的人碗里盛液体。
他这才看到,在铁锅前面,竖着一块黑板,上面是爷爷的苍劲手书——板蓝根汤。一毛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