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那会儿,教我们语文的是一个男老师。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剑眉,黑脸,说话时左嘴角习惯性的往上翘。我一次见到他对他的印象就不是很好,留着遮耳的长发,穿着花格子衬衣,说话操着醋溜普通话。他左手握拳抵在腰间,右手拿粉笔高高扬起,在黑板上潇洒地写下“李健”两个字,然后一个很漂亮的转身,习惯性地甩了一下头发,说,我叫李健,以后大家叫我李老师就行了。
李老师唯一让我们羡慕的就是他左手握拳抵腰,右手拿粉笔高高扬起,在黑板上潇洒地写下“李健”两个字时那个潇洒的姿势。我们都羡慕他写字的姿势和那两个飘逸的字。这里说的我们是指锦绣、刘霞和我三个女生。因为我们三个个子都矮就坐在第一排,这样就总在李老师大手一挥那个姿势下看他领袖一样的风姿。
李老师这个姿势看的时间长了,我们的眼睛和大脑就产生了疲劳感,他那个领袖风姿不再有美感。我们倒觉得他右手抵腰的姿势像极了五六十岁的老头。李老师的课讲得特棒,不论是声情并茂的散文,还是感情真挚的诗歌,抑或是饶口饶舌的古文,在他的口里都是字字玑珠,如行云流水般走进我们干枯的心田。让我们大煞风景的就是他一成不变的姿势。
板书的时候他左手握拳抵腰,右手拿粉笔高高扬起;带领我们朗读课文的时候他左手握拳抵腰,右手把书高高拿起:就连坐在桌前批改作业他也是左手握拳抵腰,右手握笔。有时候我们还看见他的眉宇间不合时宜的蹙起来,有一点点痛苦的表情。我看见锦绣的眼里有了一丝怜惜和不解。刘霞也看见了。刘霞私下里对我说,锦绣爱上刘老师了。我说,胡说!但从此以后,我们三个不再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和刘霞成了一派,锦绣被孤立起来了。造成这一结果的直接原因是锦绣瞒着我和刘霞给刘老师送了一兜儿她家果园的苹果,真正的熟透了的红富士。
这样的时日不常,李老师就从我们的课堂上消失了。第一个礼拜的语文课我们总是自习,私下里传出来的消息是李老师有事请假了。可第二礼拜李老师还是没有来,代替他给我们上课的是一个年龄大的男老师。因为李老师的课听惯了,他讲课的姿势也看惯了,我们对新老师的课就有了一点抵触情绪,也更加怀念李老师讲课的姿势。我们常常从锦绣的眼里读出更多的不解。第三周,锦绣终于红着眼圈告诉我们,李老师生病住院了。很不好的病。她是多方打听才知道的。我们三个又成了好朋友。那个礼拜天的早上,我们提了香蕉、苹果、奶去县医院看望了重病监护室的李老师。近一个月没见,李老师更黑了,瘦了,可他的眼睛倒大了。见到我们,他很吃惊,继而埋怨我们,谁让你们来的?大老远的。年轻、漂亮的师母给我们倒了开水,拿来水果。我和刘霞相视一笑,对锦绣的误会就消除了。我们陪李老师说了很多话,也提到了他那一成不变的姿势。李老师苦笑,说,等我这回病好了,一定改变这个姿势。
李老师重新站到我们的讲台上已经是我们上高二的最后学期了。马上就要升入高三,备战高考,我们学生和老师一样紧张,繁忙。李老师真的改变了他的姿势,不再左手握拳抵腰,而是把腰抵在讲桌上,双手撑在桌沿上。他的课依然讲得很精彩,我们班的语文成绩依然在全年级拿第一。
谁也想不到李老师那个我们疲倦了的,厌烦了的姿势成了永远的定格,成了一块丰碑,立在了学校大楼前的广场上,也矗立在我们的心里。那是一个中午的语文课上,李老师正在给我们讲王勃的《滕王阁序》,忽然在讲台上打了个趔脚,李老师笑了一下,我们也笑了一下,可紧接着,李老师又打了个趔脚,一扇没有关上的窗子也剧烈地晃动起来。李老师冲全班同学喊,不好,地震了,快跑!他一个箭步冲到教室门前,拉开紧闭着的门。我们一个一个冲出教室,李老师左手握拳抵腰,右手高高举起撑着随时要倒下来的门框。当最后一个同学从越来越低的门里钻出时,李老师的血肉之躯再也抵不住钢筋水泥的重量,楼房垮塌了。在那场谁也想不到的灾难里,天蹦地裂,就在李老师把我们一个个送出教室后,他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当救援人员找到李老师时,他的手还死死抓着门框,扳也扳不开。
李老师永远离开了我们,但李老师的姿势却永远矗立在我们的校园里,我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