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清第几次陷入这种梦境，景晰对梦境与真实的界定越来越模糊。虽处睡梦之中，但发生的一切又与现实息息相关。四周点点萤火浮于空中，给这一片漆黑的天地带来了一点微光。可这实在算不得是什么黑夜里的希望之光，反倒让她觉得瘆得慌。
前方不远处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声音从远至近，一步步向景晰靠近。她大概清楚又是上回遇到的那个自己。只是心里还是忍不住得忐忑。
“初心之善，你从来就没有。何必为了没有的东西，在那里伤春悲秋的。”
“看你脸色不错。怎么，你闲到为了这种事把我叫到梦里？”上次梦中相见，虽然她给了景晰一个说法。但景晰并不完全相信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自己。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明明只是浅浅地微笑，却让景晰心里直发毛。
听她这样说，景晰也才反应过来在这里她能知道自己心中所想。“自然不信。我这一身伤，你弄的吧？”想起入狱那天身上忽然出现的伤痕，多半又是有哪个“自己”跑出来了。但这跟之前的状况都有所不同。以往出现这种情况，事后景晰都还能有些印象。可那晚的事情她全然没有感觉。
“原来如此。没想到事情做得太严丝合缝，反倒让你怀疑。”她并不介意景晰对她的不信任。“着急见你，是为了警告你不要相信凌严。”
“那可真是奇了。他让我不要相信乔姐姐，你又让我不要相信他。我看着就那么蠢，那么好骗吗？是个人都特地来警告我。你说过，你是我的自制力。可这话你恐怕没有说完。如果我在‘她们’眼中亦在镜中，那你也是一样的。她们可以趁我意志薄弱时取代我的话，难道你不行？告诉我当年屠村之事的真相，为的不就是要创造出让你可以出来的条件么？所以，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上次在梦境散去前听到的那句同在镜中之语着实把她吓得不轻。可冷静下来后，她回想梦中的这个自己所说，发现了端倪。眼前这个看上去极其克制的自己，与其它的那几个人格并无不同。本质上，她们是共存的，但作为独立个体时又不可能容得下其它人格。那她所说的那些为了自己好的话，岂不可疑？
“哈哈哈哈！”她卸去了伪装，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毫不掩饰她神态之间透露的邪气。“还没蠢透，看来我也不必过度操这个心了。不过嘛，上次那段回忆可是你自己坚持要看的。面对现实寻找真相是你的选择。而你，是我的选择。”
“什么意思......”
“到成熟的时机，你会知道的。凌严这个人，很危险。你的安危等同于我的安危。我还没打算死那么早，所以你可千万留心。不过，让你入梦还有件别的事。大姐对你演示的秋山冬雷只有秋风式和撼山式，关键的冬雷阵阵你并不会。先别说你连谚星诀的功力都还不能完全收放自如。你能用出来的招式太过匮乏，与人对战之时必会吃亏。”
“怎么，你还能教我不成？这么好心，你有什么目的。”
“我跟那几个不成器、没脑子的还是有些区别的。我说过，你的安危与我系于一体。为了避免你太弱把这副身体玩死了，我还是得帮你一把的。学不学随你。”
她十分自信景晰一定会答应下来。毕竟她们本就是一个人。
景晰没有再跟她对着干。她自己的实力水平她心里清楚。向苏玉寻仇确实需要更强的力量。虽然她对梦中的另一个自己戒备心仍然很强，可她说的不无道理。如果真的有了什么危险，对她也是没有好处的。在变强这件事，是对她们都有利的事情。景晰答应了下来。
“那个，我要怎么称呼你。”景晰以前问过这个问题。但她没有直面回答过。
“啧，好像是有些不方便。那你便唤我以本名便是。毕竟我从来都是曲桐雨，没做过一天齐景晰。”
景晰听她这么说心里莫名有些憋闷。眼前这个以曲桐雨自居的自己，明明一副满不在乎的说出了那句话。但在她邪魅的神情中，景晰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悲愁。
诚如曲桐雨所言，她以指代剑使出的招式确实是景晰曾见过的秋风式与撼山式。秋风式凌厉无比，以守为攻。撼山式大开大合，刚猛异常。到了关键的冬雷阵阵，景晰忍不住发出了赞叹之声。此剑法之精妙，只怕是师父亲传给二师兄的回雁斩也不敌。若真能学会，对复仇必定大有助益。景晰对她先前的疑虑消了几分。
做个梦也能练功，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嘛。景晰这么盘算着。
“此法虽有助于你精进，但也不能常用。这么做对你的精神与体力都是极大的消耗。醒过来可能会十分疲累。另外有件事我要提醒你。谚星诀的修炼进度必须放缓。叶清涟曾封你气海，如今虽已被打通。但多年根基不正，若过于冒进，身体所承受的痛苦不亚于通体骨骼尽碎。”看景晰打了个哆嗦才想起来，她们从小就特别怕疼。“只要你老老实实一步一脚印的来就无妨。”
景晰默默点了点头。她正努力的去记忆方才所见的招式，听的不算特别仔细。可比起记下剑招，她更为在意较早之前曲桐雨所说的那句话。我是她的选择，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曲桐雨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轻轻推了一下景晰的后背。景晰仿佛是跌落悬崖般，伴随着极强的失重感从梦中惊醒。确实如她所说，醒来后景晰觉得全身酸痛。颇有当初在长青院砍柴后的那种感觉。
凌严不许她乱走，景晰干脆就随手翻了翻箱子里的其它书卷。本是闲来打发时间，这么乱翻还真让她找到了有意思的东西。
夜色渐浓，花朝阁的后院远没有酒楼的热闹。虽听得到一些嘈杂，可在亭兰坊相对来说已是僻静了。姜弘回来被怜织好一通唠叨，但他很享受这种被怜织惦记着的感觉。他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怜织只有不断地跟他聊着有的没的，能够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他，心中才算踏实了。多日来的忧虑终于慢慢舒缓。只是，这样的重逢之喜只怕是持续不了多久。
“泽锋，我明日要启程去一趟梁州。瑶花楼那边的事务也该去盯一盯了。”瑶花楼那边有官府罩着，即便琰月山庄有意针对也不敢明着闹事。她此去其实是领了凌严的任务在的。或许跟姜弘分开一段时日，才能真的把心收一收。她如是想着。
姜弘有些错愕。“这么急？”
他所追查之事与梁州大有关系。梁州刺史之职还没有着落。琰月山庄近来低调的十分不正常。加上凌严给的情报，诸多事宜均指向梁州。此时怜织要去瑶花楼，姜弘总是不太放心。但看她那副有些留恋又不得不走的神情，姜弘明白这其中定有隐情。可他二人早有约定，只要对方不愿意说就绝不追问。虽说彼此都有隐瞒，但爱慕之心多年未改，或许靠的就是尊重对方的隐秘。
“上雍节前应该能回来的。这不你这头忙完，也到了每年返乡的日子......”
他愣了一下。这些年，怜织从没有主动开口提过宁平郡。毕竟当年，在那里有太多不愉快的回忆。无论平日姜弘怎么能说会道，此刻也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接这个话茬。
“其实......最近这乱糟糟的，我也想明白了。无论他们犯下多大的罪过，毕竟是你的亲人。”
“怜织，别说了。”看着怜织眼角的泪光，姜弘于心难忍。
“若他们还在世，我必追杀他们至天涯海角。可，人都死了。祭奠、洒扫这是你该做的。我不会拦你......泽锋，你不必因为我对这些感到为难。”
“那......你多注意安全。若是琰月山庄故意找茬，你千万避着点。有什么事让别人顶着。就算是亏了银子，我这头给你填上便是了。”姜弘轻轻将她搂入怀中，有些不安地叮嘱着。
听姜弘这般唠叨起来，怜织掩面差点乐出了声儿。“那你也未免小瞧我了。这门生意我又不是头一天料理，琰月山庄也不是今天才来找麻烦。还不至于亏到让你填的地步。”
这头两人温存着，另一头花朝阁酒楼的客房里可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凌严潜入莹碧的房间，二话没说就把人绑成了个粽子。他拿着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抵着莹碧的喉管，笑得充满恶意。
“凌护法这是要做什么......”莹碧表现的尽可能冷静，但声音还是忍不住发颤。
“也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到底是谁的人。为什么给齐景晰送那封信。”凌严收起了那抹略显做作的笑容，语气越来越阴沉。眼中流露的杀意仿佛是一种警告。
“信？之前是送过一封。可，可那是一个小厮塞给我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忘了告诉你。这毒只需破你一点皮儿，就会迅速毒发。毒发时痛苦不堪，肌肤溃烂，脓血包囊遍布全身。直到烂到骨子里了，才会真的要了你的命。再不说实话，没人救得了你。”
“白泽大人，你该明白，我的下场不会比您的威胁好几分。”莹碧紧张的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张口时蹭到刀锋。
看似没有直面回答凌严的问题，但实际上莹碧已经把自己能说的最大程度透露出来了。凌严没再为难她，替她解了绳子。
东榆那边看来是要对那丫头下手。当年他们不惜闹那么大也要带走齐雪心。如今对她的女儿出手倒也不足为奇。只是齐景晰出生在季郑。虽与南旖族有血脉联系，但也犯不上冒这么大险额外派人来季郑抓她吧。还是说，那边有人来顶替幽莹的位子了？
凌严一番思忖也难以断定，只好先拖着东榆那边。“你去回个话。暂时别打齐景晰的注意。她是我这边寻找宝藏夺取天荡的重要一环。若是出了纰漏，烛照大人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至于你其它的行动，只要不妨碍我，随便你。”
方才短暂交手时凌严试了试她的功夫。入宫行刺应该不是她所为。那刺客能跟姜弘打个均势，不是这种三脚猫水准做得到的。左右已经知道她的身份，让怜织留意着就是了。犯不着除了她，跟东榆那边起冲突。看莹碧没什么异议就答应了下来，凌严算是确定了一件事。对齐景晰下手并非是烛照的命令。如此一来，就还不到最坏的情形。
凌严回到住所时已接近丑时。见景晰房里还亮着，有些好奇，走到窗边去看了看。景晰见了凌严，慌忙将一张字条攥成一团扣在书下。他看了看那本书的封面，没说什么，只是让她早些休息。
好险......
当然，凌严没追问并不是因为没发现她鬼鬼祟祟的样子。
景晰梦醒后虽然精神不济，但也不打算一直睡着。闲来无聊便从箱子里翻了本书来看。才翻了两三页就发现这绝不是墨玉馆送来的。里面记录的全是怜织的过往。看纸质和墨迹，并不是什么多年的存档，是才装订好没多久的。
永光三年，应怜织入绝影楼。此前经历不详。
永光三年.......十三年前了么。那时候怜织姑娘大概也就十二三岁左右吧......
永光五年，刺杀墨玄宗宗主，破格跳榜升至玄字杀手榜第四。
景晰记得田万青曾给她讲了一些江湖中的事情。墨玄宗也曾是九宫飘渺的一脉，可这一脉已经断了。她如果没记错，墨玄宗正是永光五年灭门的。想到此处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永光六年二月，成为晋升天字榜速度最快的杀手，位列天字榜榜末。
同年六月，受命刺杀宁平郡王失利，脱离绝影楼。
“永光七年......与宁平郡王次子育有一子，未及出生而夭。同年十二月绝影楼内乱，姜家灭门......当年的宁平郡王次子，不就是姜弘吗？”许多细节上的东西，收录者刻意没提。但光是所记载的内容已让景晰瞠目结舌。
怜织在景晰的印象中虽然神秘，但平日里只看得出是个芙蓉般的美人。哪怕知道她是天机堂的副堂主，却没能想到她是个那么厉害的杀手。难怪凌严器重。如果书中所写为真倒是正好解释了怜织为什么有跟绝影楼相同的暗器，以及之前给她把脉时察觉的宫寒闭塞。原以为是凌严为了不让她真的跟姜弘有孩子使了什么手段。现在看来确实误会他了，这事儿应是跟当年滑胎有关。
无论是怜织的办事能力、与姜弘的情分还是乔娅的隐忍和手段都让她们在天荡有一席之地。反观自己，景晰又不免有些泄气。在飘渺阁受教多年，她有太多放不下的原则与底线。虽得了曲桐昕的内力，但要想在九宫令的追杀下潜伏于天荡伺机报仇，唯有靠凌严对曲桐昕的情分。可利用这一点，景晰总是心里不太舒服。
她靠在窗边吹着风，胡思乱想了许久，回过神来都快丑时了。
景晰拍了拍脸颊振作了一下。“唉，这到底谁写的，也不知道写清楚点。”惊叹怜织过往之余，她的好奇心算是被彻底激发出来了。永光七年发生的几件事，看似没有直接联系，却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她不禁心中疑问，姜弘与怜织之间到底经历过些什么呢？怜织又是何时开始为凌严办事的？
她又往后翻了翻，发现了一张夹带着的纸条：阅后销毁，雁北。
雁北大哥？他从幽州回来了？
景晰还在纳闷忽然听到了有脚步声正渐渐靠近，她慌忙把纸条攥成一团。自从有了谚星诀内力后，她的触觉敏感度虽有所下降，但其它感知能力都有极大提升。景晰藏纸条藏的及时，但心虚的样子还是没收住。
“还不睡？”
“晚上吃得多，吹风消消食。”看凌严往书册上瞟了一眼，景晰愈发心虚，心跳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你呢？看你好像刚刚从外面回来。”
“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安排你见冯良。”凌严没有回答她，只是让她去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