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晰不知自己又昏睡了多久,朦胧中她仿佛听见了凌严和乔娅的对话声。
“苏玉召你必定是为了探我这里的虚实。”
“那,属下应当如何回应。”
“直说我抱恙就行。若他细问,就说我本就负伤,替齐景晰疗伤又耗损了些功力。如果问起齐景晰的情况,你就照实说便罢了。以她现在的身体情况,他把人抢去也毫无利用价值。依苏玉的性子应该还是很乐见把她放在我这里调养的。”
或许是方才苏醒注意力很难集中,后面的对话景晰听的并不那么真切。忽然她觉得什么毛茸茸、有些暖和的东西在手边移动。她尽可能挪动手臂将身体撑起来一些。原来是当日自己救回来的那只小黑兔。景晰迟缓地用手拍了拍它的头。尽管身体十分不灵活,但感觉并没有初次苏醒时那样糟糕。她在情绪上也冷静了许多。
凌严拿着灌蜜糖推门进来看见她醒了,愣了一下,随后笑说:“看来是用不着给你喂这玩意了。每次弄得我一手腻腻歪歪的。”他出门吩咐值守的弟子去伙房弄些清粥送过来。
景晰见了凌严急于开口询问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却还是只能吱吱唔唔地发出一些音节,根本说不明白。“继.......姐......”
“行了行了,我就知道你得问这个。”凌严把景晰扶起来,让她靠在床边坐起来。取出那封由乔娅代笔模仿的信件。“你自己看还是我念给你听?”
景晰颤颤巍巍地抬手怎么也捏不住信纸。即便是哞足了劲儿也还是让信纸落在了床边。凌严叹了口气,将信纸拾起摊开来帮她拿着。“你姐姐现在武功尽失,留在季郑我也难保她安全。她去东榆避祸要比留下稳妥的多。”
除了隐瞒曲桐昕已死这事儿,其他的乔娅所写大部分都是实情。景晰本不熟识曲桐昕的字迹,加上乔娅模仿的确实颇为相似,她并没有看出破绽。根据信中所述,景晰大致了解了自己中毒前后发生的事情。慕容枉法和师父的相继离世对昏睡了数月的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太遥远的事情。刘凌对她的指控和加害更是让她耿耿于怀。对于梦中的对话,她还理不出什么头绪来。景晰现在十分清楚若想查明真相,自己这副身体是断断做不到的。不然别说是谚星诀的功力,她连正常生活都成问题。
“医鬼照看了你几日,有些乏了。一会儿你吃点东西我再遣人去唤他。你不必担心,好好在长青院将养着。”凌严看景晰露出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不过他一早知道这丫头不好骗。“好歹也是我一路把你从飘渺峰背下来的,还能害你不成?你姐姐也不能答应不是。”提到她姐姐,凌严的神色稍稍暗淡了一些。
景晰心急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如初,也没怎么细想,更加没注意到凌严那副愁云惨雾的表情。乔娅被苏玉召去了总坛,这会儿喂她进食就只能凌严亲自动手。粥才从锅里盛出来难免滚热。景晰被他烫的上颚起皮,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喝了两口便扭过头不肯再喝。
凌严还以为她是因为心情不好不思饮食。他将粥碗放在一旁的矮桌上,一脸严肃地说:“谁对不起你,就十倍百倍的讨回来。在这里郁郁寡欢,又能有什么用。人活一世,活就要活的痛快。你若这么自暴自弃你姐姐岂不是白白!为你耗尽了一身功力。”他讲的口沫横飞差点就说漏了嘴,还好及时转了话锋。
景晰几乎没怎么见过他这样激动,有些哭笑不得。她深吸一口气,十分努力的发出了一个很不标准的“烫”的声音。
气氛瞬间显得有些尴尬。凌严轻咳了一声,心里暗骂怎么苏玉偏偏这时候把乔娅叫走了。随后端起粥碗把稀粥吹凉了些。景晰这才总算能正常进食。小黑兔不知何时钻进了被窝,从被角探出了个脑袋。
“从菊苑拿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把笼子撞坏了。要是打扰你休息我就把它拎走。”
听凌严这么说她这才发现周围的摆设,并不是她在菊苑的房间。景晰摇了摇头。看着小黑在身边活蹦乱跳的样子,给她心中添了一分安慰。傍晚,医鬼再给景晰号了一次脉。景晰虽无法掌控谚星诀,但有内力护体,她在进食后体力恢复的十分迅速。她一身内力大半来自曲桐昕,谚星诀的内力却没有反噬的现象出现。这大大出乎了刘胥之的预料。他原以为景晰不能言语,肢体不协调是因为承受不住强大的内力。可现在看来,谚星诀的内力起到的却是保护作用。无论是气色、脉象上看都有大好的趋势。
“疼吗?如果疼就点头,不疼就摇头。”医鬼用小木锤敲了敲景晰的几处关节和肌肉。
景晰摇了摇头。
“那,有知觉吗?”
景晰虽觉得触感变得不太敏感,但还是有知觉。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医鬼一时也有些纳了闷。他思忖了许久,拿来了一只茶杯举在景晰超过一臂的距离。“你试试抓这个杯子。”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手拗成一个抓东西的姿势。可别说手指活动不灵活,抬臂困难,她几次在触及到被子前就预先做了抓取的动作。这总算让刘胥之看出了些端倪。他摊开手掌,说:“你试试把右手放在老夫的手上。”
听上去这么做的难度要低很多。可正如医鬼所料,景晰伸出的是左手,并且又一次在够到他手掌之前就落下了腕子。景晰也有些懵,她自己意识到了不对。凌严在旁看的则是一头雾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严和景晰对此颇为紧张。医鬼倒是捋了捋胡须,一副雨过天青的表情。
“通俗易懂的说,老夫用剧毒与当时她所中的万蛇业水在她体内抗衡。虽然拖延了时间,但她的身体机能在中毒期间就已经被摧毁的十分彻底了。然而谚星诀的内力使得她的身体有了强大的恢复能力,得以脱胎换骨。所以说,现在她就像是新生的婴儿一样,尚不能熟练掌控自己的身体。现在只是有些行动不协调,分不太清楚左右罢了。多加锻炼,假以时日,无论是语言能力还是行动能力都可恢复如初。不必紧张了。”
听医鬼这样说,景晰和凌严都放心了不少。凌严把之前用来测试她的银铃挂在她床头伸手就可触及的地方。“日后打算如何不必现在忧心太甚。你且安心调养。就算医鬼说你无大碍,恢复起来想也不容易。乔娅这两日不在长青院。你有事就晃动银铃,我会知道。”
景晰默默点了点头。说真的他态度这样温和,景晰还觉得有点不习惯了。
凌严请刘胥之到书房细谈。这段日子凌严一直疲于应付苏玉和处理曲桐昕的身后事。医鬼也是忙着照顾景晰抽不得空。现在景晰的身体已有起色,那该说清楚的事情,也是时候说清楚了。可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内疚,凌严皱紧了眉头迟迟没有说话。
刘胥之可受不了这么磨磨唧唧的。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要说些什么。“凌护法找老夫来,就是看你哀声叹气的?”
“当然不是。”凌严往椅背上一靠揉了揉眉心。“我想知道,昕儿她假死的细节。她当年可以假死骗过我和苏玉。这些年来武功大幅精进却能保持理智。若说没有您的协助,我也想不出第二个人有这个能力。当然,我不是想秋后算账,更不会为难您。我只是想......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你这是何苦?那丫头已经去了。你知道这些,也只是徒增负担罢了。”有些事,刘胥之答应了曲桐昕绝不外泄。若是他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也只能说一些瞒一些了。
“还请您,如实告知。”
“唉.......”凌严的坚决确在他意料之中。医鬼长叹一声,将当年曲桐昕来找他之事一一道来,“当年,那丫头杀出总坛地牢,一身是血的跑来找我。那会儿她的神智不是十分清醒,但她硬是拼着一丝理智将前因后果讲了一讲。她从苏玉处得知了你当初让她交给曲护法的是一瓶化功散。因而认定你与她家灭门一事难脱干系。她眼中的绝望和仇恨,就连老夫这把年纪回想起来都还会觉得心惊。”
苏玉.......不将你剥皮抽骨,我誓不为人!
刘胥之注意到了凌严无声的愤怒,顿了一下,接着说:“她稍稍清醒后以让老夫研究谚星诀对她造成的影响为条件,换取了假死的机会。假死之事已成,可她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乱不说,体内的寒蛊也是极大的隐患。寒蛊蛊母在苏玉手上,若贸然动它的心思,必定会引来怀疑。撑过了一年,最后她选择了一个极其危险的法子。她全身浸在百毒池里七七四十九日,每日承受钻心碎骨之痛。说穿了,这法子就是在比蛊虫和她自己谁能撑得下去罢了。这丫头的意志力之强,老夫平生未见。也因这一遭,让她能够仅凭意志力克制住谚星诀发狂的副作用。只是,谚星诀在她身上与在她妹妹身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对她已被百毒池毁了根基的身子来说,这份内力对她而言加重了身体的负担。老夫用尽办法,也只能保她活到三十岁而已。至于这些年她还做过些什么,接触过什么人,老夫确实不知,也并不关心。我所知道的,仅限于此了。”
凌严想起刘胥之曾提到过杀死蛊虫但会大损人体的法子。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用在曲桐昕身上的。医鬼所述的每一句都让他的负罪感更进一层。若是他们早一点说清楚,或许结局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可即便是时光倒流,那时的他真的能说得出口吗?凌严不断地反问自己。“多谢您这些年对她的照拂。”
凌严不找他麻烦已是万幸了。刘胥之确实没想到凌严会感谢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活到这把年纪,他岂会看不出,他们两人对彼此都曾交付过真心。只可惜,造化弄人。
“还有一事。您可知道,有什么蛊虫可以操控他人行动吗?”齐景晰如今身负四重谚星诀功力。虽然她还不能如常行动,更不知如何运用功力。可苏玉对她下的蛊,绝对是个极大的隐患。他的功力尚未有所突破,真要是被她偷袭,动起手来不见得能讨到什么便宜。近来各种各样烦心的事情全都堆在一起压得凌严有些喘不过气来。可他从不是什么会整天垂头丧气、自怨自艾的人。事情再多再繁琐,终究要一件一件拆解开去解决。
医鬼没有直接回答他。这确非他所长,而且眼下,他还有点私事要出谷去办。“这个问题。待老夫研究透彻再行回答你。就算齐景晰的身体情况没有她姐姐那样糟糕。若非是逼不得已,老夫是不建议如法炮制。一会儿我留张方子,你们按照方子给她调养。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不会在谷内。可别又出什么幺蛾子指望老夫来救。”
“我明白。多谢。”
“诶,谢就不必了。记得如数把诊金付上即可。”
凌严苦笑了一下。他为难的倒不是诊金。看来苏玉所下蛊虫的事情,就算是医鬼也很难有个什么万全的法子。但这事儿真的能拖下去吗?苏玉绝不会坐以待毙。
乔娅向来在凌严和苏玉之间和稀泥,说的话都是三分真七分假。但碍于现在齐景晰也身在局中,乔娅少有的完全站在了凌严这边。
“你是说,凌严近来都在闭关?”苏玉从不尽信她的话。不过,多少也是个参考。
“正是。属下原本也以为他的内伤并无大碍。谁知一个多月前,他的内伤忽然加剧。属下怀疑,或许是练功走火入魔所致。”
苏玉一早知道凌严手上有谚星诀上下两卷,他手上亦有誊本。若是乔娅所言为真,倒也合情理。此刻苏玉更在乎齐景晰的情况和姜弘的行踪。姜弘大战后便也声称重伤未愈,躲在花朝阁。而后又受陛下召见入宫。就算苏玉此刻想质问他大战时为何没能成功阻截小派联盟在后方的袭击,也一时拿他没法子。而齐景晰作为他多年实验的最佳对象,也是击溃凌严的一枚重要棋子,他可不希望真的出什么岔子。既然拿姜弘无可奈何,那就只能将下一步的目标放在齐景晰身上了。
“齐景晰在凌严那里情况如何?”
“前两日方才苏醒。医鬼医术高超,算是救过来了。只是.......”
“别吞吞吐吐的。”
“医鬼救治齐姑娘时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她的身子似乎不太能承受。人虽然已经醒过来。但口不能言,无法行走,人基本上算是废了。”乔娅尚不知景晰的最新情况,加上凌严之前吩咐她照实说。因此告诉了苏玉这个稍早一些的版本。
听到这个苏玉的脸色可当真不太好看。凌严和姜弘称病躲着顶多就是触了他面子的事儿。苏玉虽然心里不太舒服,但他终究不是拘泥于这些小事的人。可齐景晰的情况就大大影响他下一步的部署了。如果齐景晰当真是废人一个,不但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也失去了对付凌严最为致命的一招。苏玉将两个药瓶放在桌上示意乔娅来取走。
“做的不错,继续监视长青院那边。这两瓶足你两月之用了。可若让本尊知道你有所欺瞒......呵,你明白下场如何。”
乔娅攥紧了药瓶,内心压抑到极点。即使出了棘所,命不由我的枷锁却仍牢牢将她绑死。“属下明白,不知掌教还有什么吩咐?”
“本座在长青院还有两个探子近来没了消息。你去处理了,别留什么手尾。”苏玉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没有再追问什么就打发乔娅离开了。
乔娅退出门外后刻意放缓了步子,仿佛听到了从屋内传来了疑似密室石门开启的声响。
当夜,长青院东苑石塔大火。三层地牢内关押的所有人均被烧成枯骨,无一人生还。